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凿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巫丹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巫丹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连洲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暗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干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连洲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连洲蓦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巫丹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连洲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剑侠,不可欺骗自己。
姚连洲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巫丹派的众剑侠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连洲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巫丹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连洲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连洲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连洲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连洲此刻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复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连洲身在黑暗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连洲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连洲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连洲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炼。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发,发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于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欲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懂的黑莲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巫丹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巫丹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巫丹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巫丹”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于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于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如此残酷对付一个剑侠,实在破了巫丹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连洲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肮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擦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巫丹”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