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澜再次举步时,葉辰回应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种剑法不可的话,就想个办法,令别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云澜离去之后,莫灵云走过来葉辰身旁。
“叶师弟你怎么看?”莫灵云问。
“陈岱秀剑法周密,性情也沉稳。我想把他编入负责钻研调练武艺的‘镇龟道’比较适合。他已经有这样的实力。”
新生巫丹派设三大部的计划,这几年来进展顺利,各部人马渐渐成形。今天进行比试较技,也是在考核年轻弟子,选拔精锐者编进各部。
“江云澜呢?”莫灵云询问时,一直看着那年轻剑士下山的细小背影。
葉辰默想:江云澜的天份无可置疑,不过入门五年,快剑已足以跟自小在巫丹山修习的子弟兵陈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剑法极度单调,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难成大器。
“他的剑快,因为他焦急。”
莫灵云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江云澜的出身:江云澜之父江昆乃是郑阳府临近陕西省界一带的豪强,包揽不少水道押运的生意。当年为了筹备巫丹弟子网络,在各省府设立耳目,陈岱秀的叔父陈春阳(也是生还的“巫丹三十八剑”之一)往各地广结江湖人脉,江昆正是其中一个对象,两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场帮派内讧,江昆被反叛义弟岑溢波所杀。江云澜脸上的创疤,正是当时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后本想斩草除根,但危急中江云澜以左掌挡下致命一刀,坠入河里失踪;三个月后他遵照父亲生前嘱咐,独自一人到达巫丹山找到陈春阳叔叔,并且拜入门户。
那时公孙清并没见过江云澜的天份如何,只是知道一个从未正式学武的十五岁少年,在满脸创伤之下仍能徒手挡下一刀逃生,继而一个人穿州过府到来巫丹山,也就毫不犹疑收了这个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在巫丹山五年,江云澜只专注练一项:有攻无守的快剑。也许正因如此专心,他进步极快,实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同时脸上的伤疤又增加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驱使江云澜这样拼死苦练。只是大家都不提。
巫丹派若要出头为江云澜报仇雪恨,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轻易。但巫丹武道不是这么用的,江云澜也从来没有向师门这样要求。
除了修练以外,江云澜很少跟同门说话。他在巫丹山上也没有半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把巫丹山当作自己的家。
莫灵云继续眺望山下。江云澜的身影终于在树林间消失。
“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离开。”莫灵云叹息着说。
“这也没办法。”葉辰说:“巫丹不是勉强人留下来的地方。他没这个心,留也没用。”
莫灵云摇摇头:“可惜。他本该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说着时,莫灵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扯下腰间一块汗巾掩着口鼻。
咳嗽了好一阵子,莫灵云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他缓缓移开汗巾,上面沾染了几点血花。葉辰在旁边瞥见了,难过地皱眉。
莫灵云在黑莲教之战里中了敌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随血脉流入并损伤内脏,虽然生存下来,但十几年来都没能痊愈。顶着这长期内伤,却仍能维持如此强健的肉体,更可见莫灵云的意志力是多么惊人。
只是这内伤始终没有放过莫灵云。大约两年后,他的身体开始急剧衰退,此后在巫丹派里再无任何作为;而在巫丹弟子远征四川,展开攻打“九大门派”霸业之前一年,莫灵云就因衰老伤病而逝世了。
莫灵云瞧着手上的沾血汗巾,眼里透着微微的哀伤。
“巫丹得快点强大起来……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见,师父‘天下无敌’的宏愿达成那天……”
就在比试后第二夜,江云澜偷偷离开了巫丹山。
他已经等够了。经过跟陈岱秀的比试,他确知自己已具有报仇的能耐。这本来就是他学剑的唯一目的,没必要再在巫丹多留片刻。
唯一察觉这件事,并且在山门前挑着灯笼等待江云澜的,正正就是陈岱秀。
江云澜看见陈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劝阻我的话,免了。”
陈岱秀摇摇头:“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我有什么惹了你吗?”
江云澜愕然:“你问这种婆妈事情干嘛?我们又不是有什么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陈岱秀断然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做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这小小的心障,将来也可能成为大碍。我得尽快排除它。”
这些话,听得江云澜心中一热。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来了。
“跟你无关。”江云澜徐徐说:“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气愤怒的话,也许比试里能够增加一点胜算。”
江云澜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讨厌你”,只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陈岱秀听了如释重负。但想到江云澜此刻就要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着江云澜提在手上的长剑。
那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古剑,并非巫丹之物。以江云澜的资历地位,还没有获得师门配给兵刃,这柄古剑是他当年逃出勋阳府时,冒险潜入父亲的别馆,匆忙搜到的几件值钱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当了,唯有这柄不明来历的古剑一直带到了巫丹山。
江云澜没再看陈岱秀一眼,再次迈步。
经过身旁时,陈岱秀把手上的灯笼递给江云澜。江云澜无言接过。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岱秀在江云澜身后说。
江云澜没回头地挥挥手。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运。就在江云澜到达家乡勋阳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势力,刚在一个多月前被另一个更大的帮会吞并了;岑溢波与每个曾经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场江湖火拼里被杀。
站在当天死里逃生的河边,江云澜默默看着自己左掌上的伤疤。巨大的空虚袭上心头。
他慢慢把腰间古剑解下来,想将它扔进河里。可是好几次都无法放开手。
他瞧着紧握在手里的剑。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江云澜哭了。他看着父亲被杀,鼻子被人割下一块,用手掌抵挡凶狠的刀子……那些时刻,他都从没有哭过。
但现在,他哭了。
一个月后,江云澜带着古剑回到巫丹山,在山门前诚心跪下来,请求重归巫丹门墙。
金黄的晨光,被连天炮火扬起的浓雾遮断了,无法投进那幽暗的战壕里。
江云澜有如一头蜷伏的野兽,蹲踞在壕沟底下,将身体尽量蜷曲缩小,举起左手的铁甲爪套保护着头顶,紧紧贴附着壕壁,减小自己被威力无俦的神机铁炮炸中的机会。
没有其他办法。天下最强的武道,也无法抵挡这种攻击。
只能如此窝囊地躲避敌人攻击,对于巫丹派武者,尤其是负责南征北讨的弟子战士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绝大屈辱。
然而为了胜利,怎样的耻辱也得吞下去在战场上,能够活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江云澜蹲在地上,眼晴凝视泥土。接连的炮弹呼啸落下,炸起的一阵阵尘土洒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头发都沾染成灰黄色。
一直跟随他作战的“遇真宫”东面队伍八十余人,全都像他一样蹲伏在壕沟内,只能期待运气的眷顾。
江云澜等人刚才与侵入“遇真宫”东侧的禁军步兵及弓队混战,正杀得痛快之际,却听到道宫外神机炮阵展开了三面轰击。江云澜马上率领近百一一门奔回中央广场的壕沟避难。然而不过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个巫丹弟子为炮击所杀,其中包括了弟子精锐刀客骆森泉,整个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巫丹单刀被猛力炸飞,将另一名巫丹弟子的手臂击断。
天地仿佛都在震动。但江云澜没有一丝动作,铁爪仍然抱着头顶和后脑,右手紧紧反握着长剑,冷静地看着地面。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这不是我的命运。
在巫丹派里,江云澜的武艺虽非最顶尖,其领导决断的能力却为众多同门所信赖。只比姚连洲掌门小五岁的他,虽然将来未必能凭武功晋升副掌门行列,但深获长辈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门继续光大巫丹的重要人才。
而他当日重归门墙,亦早就决心将生命贡献给巫丹。
怎可以死在这坑洞里?
忍耐。胜利的契机一定会来临。
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巫丹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呼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