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发,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酸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侠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六剑客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呼。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风,在邢猎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邢猎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邢猎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邢猎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黑莲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六剑客里,邢猎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佟晶,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邢猎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邢猎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于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邢猎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邢猎冲过去!
邢猎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猛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邢猎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邢猎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杆去抵挡,握着杆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邢猎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舍身之法毫无保留发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邢猎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邢猎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邢猎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邢猎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邢猎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复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邢猎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邢猎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邢猎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邢猎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邢猎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邢猎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邢猎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邢猎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杆,希望抵住邢猎接近。
邢猎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邢猎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邢猎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邢猎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邢猎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邢猎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邢猎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连洲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邢猎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邢猎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呼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邢猎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