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猎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邢猎听完激动不已。
川岛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巫丹。邢猎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仿效巫丹,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连洲向邢猎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巫丹这个最大的目标,邢猎其实早已走上与巫丹一样的路途。
不过邢猎并没有巫丹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川岛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邢猎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邢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三十一岁的邢猎,人生迈向圆满。
推开客栈房间的纸窗,温暖的阳光与下面街道的气味顿时送进来。韩山虎闭目站在窗前,让阳光洒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韩山虎赤裸着半身享受着阳光,健美的躯体带着北方人的白皙。左边肩头和右前臂上却有两道伤痕格外显眼,虽然已过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着未褪的褚红色,彷佛受到什么诅咒。
这两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师父雷九谛所砍的。
同房的师弟任云飞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手上拿着一壶沏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韩山虎。韩山虎轻轻呷了一口,拿着茶杯半倚在窗边,俯看下面的风景。
时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时左右,街上道就会挤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枪柄。
南昌既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陆要冲,热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一年来拥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样,大半都不是寻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恶的流民草莽,来到城里后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巷流连,或在酒家茶馆打发日子。此等游民完全无视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带着兵器行走,又经常聚众斗殴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赌博,也有的以抢劫偷盗为生,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杀,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兽横行的丛林。恶徒人数众多,衙门亦无从执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当然更有另一个原因:这些恶徒大都聚集在宁王府一带,该范围乃由王府护卫作主,南昌府的保甲与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个江湖消息吸引到来南昌城:宁王府爱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运得到赏识,授予王府护卫一官半职,黄金美女,皆在掌握。
韩山虎与他的七个秘宗总馆同门,亦是受这消息吸引远从伧州而来。分别是他们的目标远不止金银财宝与女色。
韩山虎喝干杯中茶,伸了个懒腰离了窗前。他将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从包里杂物之间,找出来那个令牌。
那个以特殊乌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宽,上面刻着“宁王府卫”一行篆字,背后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纹,看似随意,但韩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种暗号。
他摸着令牌沉思,围着髭须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着爱用单刀的任云飞,看见师兄的笑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就是今天了,韩师兄。不枉来了这一趟。”
韩山虎看着师弟点点头。
“我们要令秘宗门名号,再次响彻武林丨”任云飞又说,被刀光映得发亮的双眼透着兴奋之色。
“当然。”韩山虎答和,声调却比师弟冷静得多。他仍在抚摸着那宁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给他的那个人。
世事多么地讽刺啊,韩山虎想。这个引路的人,偏偏就是巫丹派的。
或者说,从前的巫丹派。
韩山虎带着七个沧州“玉麒堂”的同门师弟再度千里南来,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重振秘宗门。
三年多前“湘渡客栈”内斗一役,令秘宗门元气大伤。一门之长竟与弟子相互厮杀,死伤枕藉,实在是武林罕有的大丑闻,而继后掌门雷九谛在比武中遭公然击杀,秘宗门的声望更堕入深渊,各地分支纷纷脱离沧州总馆自立,甚至连“玉麒堂”里也有门众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众多及流布广阔称雄的秘宗门,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每受武林中人谈论都引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门继任人选的韩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后养伤好一段日子,之后眼见本门分裂衰落,本应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荣与权柄,尽都烟消云散。玉麒堂”的权力暂由韩山虎的族兄兼师叔韩天豹及几名长老共同掌握,他们对韩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韩天豹深知这个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韩山虎正是导致湘潭内斗事件的关键人物,为何与雷九谛生起争执只是韩山虎一面之词,未足完全相信。由于秘宗门里始终欠缺另一个实力与声望具备的人选,新任掌门之位就此长期悬空。群龙无首,对秘宗门更是另一大打击。
韩山虎在秘宗门总馆里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却一片黯淡,因此伤愈后仍旧意志消沉,完全荒废了武学,终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从自暴自弃里清醒的,是某一个寒冬早上。那天还没完全天亮,他拖着宿醉未醒的身躯离开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进了大门后又感一阵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树下呕吐了好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