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习小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连洲与葉辰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葉辰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连洲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连洲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于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呼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呼: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猛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佛他完全隔绝于战场之外,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于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剎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神魔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呼。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