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商少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领军能力上远胜过师父,亦很可能强过巫丹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后今天他怨恨没有掌握到宁王府主力兵权一样,当年的他也想:假如从一开始领导巫丹攻打黑莲教的是我而不是师父,最终能生还的师兄,至少多出两倍……
结果历史却在重复。
商承羽苦笑,看着前面渐近的营寨。寨前已经无人看守,不断有宁王军士兵从里面逃走出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湖中主力军既已战败,这岸上营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现在逃亡,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对于逃生商承羽还不是太担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敌方的追捕还不困难除非碰上六剑客那几个家伙又另作别论。
此战既败,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与姚连洲的承诺:将称雄的野心交给姚连洲继承,自己退为辅助。
臣服于一个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里,姚连洲夺去的,不止是他的岁月和健康,也抢走了师父。
明明我才最适合继承巫丹,可是师父却宁愿交给与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连洲。
而那信念却崩溃了。姚连洲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追逐世俗的权力啊……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商承羽走进无人守备的寨门。迎面经过的兵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什么将军与士卒的分别了。
他向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姚连洲和巫纪洪会在那里等待。
虽然按照约定,商承羽将要跟随姚连洲,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变量:姚连洲还是在“武侠”和“王者”这两个目标之间摇摆不定,仍没有下定决心完全地舍弃过去的自己。他会怎么选?商承羽希望是后者。只有姚连洲一心当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义;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证明当初商承羽的想法没有错。
只要证明我正确,我已经不介意当第二人。
巫丹不死。没有比这更重要。
商承羽曾经对巫纪洪说过已放弃巫丹,结果还是脱不了这个羁绊。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容易怀想以往?还是因为受到邢猎的挫败而令“巫丹武侠”的尊严苏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营地内,商承羽看见许多士兵都在营帐间翻寻带得走的值钱东西。许多帐篷已被扯倒,各种杂物散了一地。很多迟来一步的什么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粮食走。有人蹲在地上,拼命用石头将战甲上的铜片敲脱。也有人捧着三、四柄刀,却被同伴一手打掉。
“这什么时候了,还带刀?”那同伴说着,连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来,又拉脱他身上的护甲。“人家一眼就看见你是败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着这军营末日的情景,还有一个个逃兵,不免失笑。
巫丹派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将来的军队也不会这样。
仍然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他变成了幽灵一样。
商承羽走到他的帐篷前大概三十步外,远远就看见那帐篷也已经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龙骑上将军”的营帐,人们自然会想到里面藏着值钱的宝物。
他没有看见巫纪洪或姚连洲的身影。两人能够安全逃出战场吗?本来商承羽还不担心,但现在不免有点焦急。王守仁的军队此刻肯定正从水、陆二路进迫而来,把这个宁王军最后据点连根拔除。要是面对太多军队,即使是他们三人连手,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时商承羽却发觉旁边有目光射来。他立时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期待中那两人的任何一个这人的身材厚硕许多。
但也并非陌生人。
习小岩缓缓解开包着右臂的布带,又将掩着面目的布条扯了下来。
商承羽看见习小岩,先是极端的讶异,然后生起喜悦。他听说过,习小岩在巫丹山之战的最后时刻曾经赶回去作战;现在看来也一定是因为无法舍弃姚连洲,临危也要回来这即将陷落的营寨。
巫纪洪曾经告诉商承羽:习小岩的刚猛刀法,冠绝群伦,连他也抵挡不了。
我们又寻回一个巫丹猛将了。
将来要对付像邢猎那种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
他感受到习小岩散发的强烈杀气。
也看见习小岩那寒彻的脸。
这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习小岩肩上的红色大披风就飘飞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将背后斜挂的长布囊拉脱,缠着细藤的长长刀柄,自他右肩上方蓦然显现。
“等”
习小岩那条奇特的右长臂高举,厚实的手掌握着背后刀柄。
一切言语皆无用。
这种单纯的强烈仇恨和杀意,商承羽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刻骤然遇上。
但这无碍他身为巫丹顶尖高手的反应。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
一直在军营里等待的习小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等宁王军败退的混乱中,但他也没想过宁王军的崩溃是这么迅速而彻底,正担心商承羽还有没有命逃出战场。幸而对方终于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习小岩本来绝对可以趁机伏击突袭商承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走过去,而且给他握住剑柄的时间。
正面决斗,是习小岩给予这个巫丹派前辈最后的一点敬意。
此外就只余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粗糙的藤柄长刀,出鞘。刃锋带着太阳的光芒。
习小岩身材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条比常人多了一节的怪臂,从上拔刀斩下之势,发劲的起点位置却远较正常高。刀招仍未发出,商承羽已经有一种被对方从高压迫的不利感觉。
商承羽蓦然回想起来,那个三十年前从“大欢喜洞”跟着他们回巫丹山的初生婴孩。当年看见那条幼小却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经惊叹过。
“也许他将来会练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练不出来的武功。”当天生还的师兄之一陈春阳这么预言过。
商承羽没有亲眼见过习小岩的武功,但是巫纪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阳刀”的厉害
“我的巫丹剑亦无法化解。”巫纪洪这样说。“若不是有轻功逃避的话……正面对打,我会败给他。”
商承羽的“巫丹”功力当然较巫纪洪精纯。“那我呢?”他当时这样问巫纪洪。“我的巫丹剑,你认为接得下吗?”
巫纪洪没有回答。想了一会他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对商师兄没信心。是因为他还年轻。我无法断定,当下次看见他时,他的刀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
巫纪洪虽然说“不知道”,但那其实也是一个答案:那就是说他认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会亲自得到一个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巫丹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苏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欲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巫丹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习小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刹那,习小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猛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传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卷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于砍劈;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刀”,不再只靠刚猛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习小岩今日这招“阳刀”,与邢猎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邢猎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川岛玲兰传授;后来川岛玲兰与习小岩同往巫丹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川岛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习哓岩看,对他改良“阳刀”有所启发,只是连习小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邢猎。
“阳刀”彷佛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