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猛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又贯注着巫丹派的发劲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足下跄踉,好不容易才站稳。
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转身走到邢猎和闫胜跟前。他看见邢猎中箭处冒出的鲜血,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伸手按住邢猎腹侧的伤口。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
“不许死!”朱厚照高呼:“朕不许你死!”
邢猎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都过来!你们都来帮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邢猎腹上,回头大叫:“把太医叫来!快!”
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呼召御医。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压到邢猎的心胸伤处。
其他美人也都学她,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一片片鲜艳的绸缎都塞到邢猎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
闫胜此时恢复冷静。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邢大哥鼻前。
他闭着眼睛,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呼吸,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
朱厚照极度紧张,牢牢盯着闫胜的脸孔。
闫胜感受到,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他猛地张开眼睛。
从闫胜这个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
邢猎仍然有气。
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闫胜紧皱眉头,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邢猎的呼吸。
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都令闫胜心头稍稍宽慰;但每当气息停顿,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
邢大哥的命,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
“你们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杆!”马荻提示各姐妹,在帮助邢猎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以免把创口扩大。马荻本是武家女眷,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
她们一只只纤细玉掌,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塞在邢猎的伤口上,勉力阻止鲜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
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并没有看她们半眼,只是关切地看着邢猎的脸。
闫胜的心此刻静了下来,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闫胜此际虽然手无寸铁,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手指亦无异凶器,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几柄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近距离瞄准闫胜的头及胸口,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
闫胜仿佛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邢猎呼吸的姿势,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
邢大哥一断气,他就得死。
闫胜这股猛兽般的杀气,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邢猎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这个与邢猎同行的武侠年纪虽轻,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
“五军都督府”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维系着所有人安危的,唯有邢猎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
“不要……不要杀他……”
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朱厚照和闫胜同时把视线转过去。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
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脸蛋稍稍仰起,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邢猎拨掉的弩箭,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
“别杀小六……陛下,求你……”
马荻此时也回头,看见宋梨这般模样,错愕万分。谁是小六?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闫胜,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冥剑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并且明白刚才闫胜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
“妹妹,不要……”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她只是瞧着闫胜。
闫胜与宋梨四目交投,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闫胜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从前那个宋梨,终于在那刻彻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见,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
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极是激动,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
闫胜看得出来,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痛苦,磨炼成今天这样?闫胜不忍去想。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十七岁那一天,在“泰安寺”拥抱宋梨的感觉,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
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邢猎。邢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们俩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怀中抱着静止的邢猎,闫胜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
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闫胜的变化。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闫胜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