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布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于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于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技,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布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于“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呼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于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猛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历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托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占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于京城禁军之上,大占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藉。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胡须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系,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