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戈道:“他剑法,比我好,杀过,七个大贵族,退隐后,当鞋匠。”他指指自己的脚,“做鞋子,修鞋子。”
林皆醉笑着点了点头,从杀手而至鞋匠,这反差不可谓不大,他道:“那也很好,身手再高的杀手,总有被杀的一日。退隐总是一件好事,想必他后来是平安一世了?”
林戈却摇头,“后来,他小女儿生重病,他没有钱,又回来,做杀手。”林皆醉一时愕然,林戈续道:“他身手,没从前好了,便死了。”
林皆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戈却道:“翡冷城的杀手,愿望,还是,不做杀手。”他指指自己,“所以,我,逃到中原。”
林皆醉不由一叹,暗想:你现在虽不是杀手,走的却仍是江湖路。却听林戈问他道:“杀手有心愿,你呢?”
林皆醉一怔,从小到大,前九年在父母身边,后十三年在长生堡长大,父母对他并无要求,他的生活宁静平和;到了长生堡,其实也并没有人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他却拼了命的习武、做事,要自己把一件件原先并不感兴趣的事情做好、做对、做完美。
这种心态很奇妙,也很微妙,岳海灯是长生堡少主,岳天鸣对其要求自然极高;姜白虹自幼天赋出众,胡绝对其在剑法上的要求也是从不客气;只有他自己不同,虽然也有胡绝教他武功,柳然教他做事,但确实都未规定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似乎都只是他能做亦可,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尽全力要求着自己,若非如此,他实不知,这长生堡里是否还会有自己的位置。
林戈见林皆醉半晌无语,便道:“你的愿望,是长生堡堡主吗?”
林皆醉一惊,道:“不是。”
林戈一双浅色琥珀一样的眼眸盯了他一会儿,便不说话了。
此时他们虽至大理境内,但距离大理城尚有一段距离。中午时分,林皆醉找了一个街边的饭铺坐下用餐。
这饭铺虽然简陋,布置得却也洁凈,一应新鲜的菜蔬都用竹箩盛了放在外面,任客人自选,看着清爽悦目。林皆醉随意要了几样菜,店家又推荐一种当地菜色汽锅鸡,林皆醉便也点了。
不久,他点的菜色一一送上,最后小二端来一只造型特异的陶锅,掀开锅盖后,一股鲜香随着热气四溢而出,林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小二道:“客官,这鸡汤极烫,您小心着些。”说罢便下去了。
林皆醉尝了一勺鸡汤,果然滋味鲜甜,不同寻常。鸡肉早已脱骨,甚是鲜嫩。他不由也多尝了几筷。另一边林戈吸溜一声,却是已经被烫了舌头。林皆醉不禁失笑,要了碗凉水给他。
二人来得原有些晚,这顿饭吃到一半时,饭铺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个女子声音在外面道:“一壶果子酒,一个酸辣鸡,这两个青菜都要……哦,还有新鲜的茉莉花,也炸一盘子。”这声音低沉沙哑,与平常女子大不相同,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刺耳,反而另有一番说不出的韵味。
那茉莉花原和菜蔬摆在一起,先前林皆醉还想:怎么这饭铺里还有花卖,现下才知道原来这花也是可以吃的,不由便向门口处看了一眼。
饭铺门前站了个高挑女子,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装扮殊为特别。当时风俗,女子以宽袖广裾为美。这女子的袖管却裁得窄窄的,下裳也是便于活动的样式,利落简捷,与众不同。再看她相貌生得极美,一双眼清如秋水,灿若晨星,便不看她面容,就只这一双眼,也是十分出色的人才。
那女子见林皆醉看她,便大大方方回之一笑,林皆醉微一颔首,收回目光,心里暗想:这女子举止洒落,多半应是江湖中人。
这女子落座不久,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一个行南边路,一个行北边路,行南边路的是个青年公子,生得俊秀可喜,一笑两个酒窝;行北边路的则是个一身白衣的高瘦男子,面有风霜之色。进门之时,那青年公子急了一步,二人险些撞上。那青年公子忙停下脚步,笑道:“真是抱歉。”
那白衣高瘦男子道:“无妨。”便进了门。
那青年公子便招呼小二道:“我看你这里菌子好,来个杂拌菌菇,其他随意。只有一点,我可不想看小人跳舞。”
那小二笑道:“这位公子讲笑话,这菌子我们自己也吃呢。”那公子也笑了。
林皆醉听到“小人跳舞”,不知何意。原来大理这里蘑菇最多,也十分鲜美,只是若烹制不当,又或误食了有毒的蘑菇,便会见到小人跳舞,又或其他幻觉,严重者甚至会因此身死。这青年公子显是当地人,才能说出这句话来。
那高瘦男子也落了座,道:“来一只整鸡,一坛好酒。”
小二笑道:“我们这边的汽锅鸡恰是一整只,又有特产的果子酒,给您来上一坛?”
那高瘦男子听了皱眉道:“鸡倒罢了,那果子酒听着便口淡。”
那青年公子与他座位邻近,听了笑道:“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这里的果子酒虽是野果子酿的,酒却很烈,后劲又足,和寻常的果酒大不相同。”
那高瘦男子听了,缓和神色道:“原来如此。”便向那小二道:“那便来一坛。”
又过了一段时间,饭铺里的人更少了,只余下林皆醉与林戈、美貌女子、青年公子与高瘦男子五人。这时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墨染一般的乌云几乎在顷刻之间铺满了整个天空,仿佛由白昼忽然进入了夜晚,林皆醉原已打算动身,此刻却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天色越来越黑,饭铺中几乎都已难辨人的面目,眼见一场豪雨将至。十分闷热之中,天际忽然一个闪亮,随后一声惊雷响起,声势之大,令人心悸。小二原本上来送菜,被这雷声一惊,手一抖竟将盘子掉了下来。
那青年公子一手抄住盘子,漫说菜肴,连里面的汤汁也一滴没洒,他把盘子交回小二,笑道:“小心。”
这两个字刚出口,轰隆隆隆又是一阵雷声爆响,声势酷烈,仿佛有天兵天将于九霄云外对垒,虽不见旌旗战马,仍有战鼓声声响彻天地,经久不绝。
大雨仍然未下,雷声不绝于耳,偶尔停歇一下,随即又再度响起。那高瘦男子看了窗外,吁一口气,举起手中酒杯,朝天一举,随即一饮而尽。
几是与此同时,那女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旁若无人,一口饮下。
一道闪电恰于此时在天际闪过,随后又是一道,饭铺中被这两道闪电照的纤毫毕现,那青年公子借着闪电光芒,看到了两人饮酒动作,他并未要酒,便拿起手中茶杯,看向室内还未举杯的林皆醉一桌,带笑一举。
林戈还在埋头喝鸡汤,根本没留意他动作。林皆醉却看得分明,他也没要酒,便微笑着饮下了手中半杯冷茶。
闪电消逝,雷声再度轰隆隆响起。四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之人,就这般在惊雷紫电之下,同时饮了一杯。
待到这雷声停住之时,大雨纷纷而下。
这一场豪雨下得酣畅淋漓,约有半个时辰,雨才慢慢地住了。天色也随之恢复如常,林皆醉起身与小二结账,心道:要不是前来大理,却也见不到这样一场少有的大雨。
正想着,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但这只手虚弱无力,并不像是偷袭的意思。他忙回过身,却是林戈抖抖索索抓住了他,再看林戈本人,竟已软倒在椅上。
林皆醉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身查看,却惊见林戈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再看他的双手血管暴起,不知怎的竟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蓝色,林皆醉暗想:莫非林戈是中了毒?但自己与林戈一同用餐,却并无异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这是竹林水?我看一看。”
虽然先前林皆醉为林戈之事忧急,但这女子来到他身后又未被他发现,可见她的武功根底亦是不浅。林皆醉听她的话音,对林戈所中之毒似乎颇为了解,便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那女子也不客气,坐在林戈对面,先查看他脉搏,之后又从身上一个小包内取出银针,刺穴查看。一举一动,娴熟利落。此时便见得她这身样式特别的衣服好处,行针用药之时,皆是十分方便。
那女子检查一番之后,凝神思索片刻,向林皆醉问道:“这个人少年的时候,是不是长期服食过少量毒药?”
林戈确与林皆醉提过他当年在翡冷城时,受过抗毒训练一事。林皆醉便道:“是。”
那女子道:“这就是了。他这情况很是特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朋友少年时长期服食毒药,身体内已有毒素留存。后来他陆陆续续中过几次毒,但这些毒并不能与他身体内原有的毒素相抗,我猜想那时他即便中毒,也并未发作。只是前段时间,他中了竹一教的竹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