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空青便笑了,“罢了,过去之事往矣。廉贞那里,我已与他割袍断义,你们两个,我却还当你们是兄弟。”
第二日,林皆醉终是离开了大理,段玉衡亲自送到大理城外。他折下一枝杨柳,交至林皆醉手中。
“四弟,一路顺风。日后无论任何事情,只要你说一声,三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玉衡这一句话,不仅代表了他自己,更代表了大理段氏。此次段氏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但终究未曾就此覆灭,这其中林皆醉出力不小。
林皆醉接过杨柳,在马背上回了一礼,道:“三哥,再会。”
一匹白马泼剌剌向北而行,这匹白马亦是段玉衡相赠,脚程极快,半天时间已跑出很远。中午时林皆醉原想找个地方打尖,没想到一阵雨从天而降,他四下看去,只前方一个茶摊处尚可避雨,忙赶了过去。
这场雨来得忽然,前来避雨的人也有不少,贩夫走卒、过路行商将茶摊挤得满满,林皆醉心下恍惚,忽地想起来西南时,路遇那一场大雨。
他摇一摇头,挥却种种思绪,在茶摊中寻找位置,一眼见到临街处有位白衣青年公子落落独坐,身畔只一个老仆在身侧侍候。茶摊内人声鼎沸,唯他一人不同凡俗,矫然不群。
林皆醉看向那白衣青年公子,那公子却也看着他,随即一笑,招手道:“茶摊拥挤,公子不妨到这边一坐?”
林皆醉微微一笑,便走了过去。
那白衣青年公子面前一壶清茶,两样粗点,都是这茶摊上贩卖的东西。这茶摊寻常,茶点自然亦是粗陋,装芝麻饼的盘子上甚至还有两个缺口,但那白衣青年公子似乎并不介意,他喝一口茶,尝一口芝麻饼,看看外面的雨景,很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态度。
他与林皆醉交谈并不多,但一言一动,无不令人觉得舒畅自如。论到林皆醉平生所见人物,容颜俊丽自然要属姜白虹,世家气度则要看段玉衡,这白衣青年公子容颜不过清秀,气质又颇有些病弱,可他身上自有一种风度,与之同处如浸温水,如沐春风,另是一种风采。
二人同坐一桌,喝了半壶茶,外面的雨便渐渐的小了。许多人急着赶路,一一离开,到最后,就剩下他们这一桌人。那白衣青年公子招一招手,他身边的老仆忙道:“公子,雨还没全停,你身子不好,不如再等上一等。”
那白衣青年公子笑道:“齐叔,我只是要些热水。”
那老仆面上这才露出笑意。
小二过来,在茶壶里续了热水,几人又喝了半壶茶,那雨终是停了,老仆张罗着去结账,那白衣青年公子却看向林皆醉,微笑道:“公子气度非俗,矫矫不群,看着不似本地人,倒仿佛江南人物。”
这“矫矫不群”四字,却是林皆醉初见那白衣青年公子时心下的评语,未想这白衣青年公子却也这般道他,林皆醉回之一笑,“不敢当。”却并未回答自己出身何处。
二人说了这两句话,那老仆已结完了帐,向那白衣青年公子道:“马车已备好了,公子上车罢。”
那白衣青年公子笑道,“好好,这就来。”便起了身,只是刚走一步,又退回来向林皆醉道:“公子人品俊秀,在下十分佩服喜爱,若日后有缘相见,在下必扫榻相迎。”说罢,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
这几句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林皆醉心生诧异,那老仆却已扶着那白衣青年公子上了马车。那马车并没有多少富贵之气,拉车的却是两匹罕见的骏马,并不在林皆醉所乘白马之下。老仆跨上车辕,一挥马鞭,马车很快消失在官道之上。
林皆醉拿起那块玉佩,细细打量。那是一块羊脂玉,入手温润,正面雕刻着几只飞舞的蝙蝠,蝠又通“福”,这原是常见的样式,不足为奇,背面则浅浅刻了几道凌乱的花纹。
林皆醉细细打量着背面,他同父母生活时,是正经读过几年书的,后面到了长生堡,虽专注江湖之事,却也不曾全然丢下书本,凝神看了一会儿,他终于认出,那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一个字,一个以草书写就的字。
“守。”
林皆醉霍然起身,但此时那马车早就走的远了。
江南,玉京城,长生堡。
林皆醉回来的时候,正是晚春时分。
江南的春色如酒,愈到尽时,愈发醉人。林皆醉急着回来,自无心赏鉴景致,待他进入长生堡大门时,夜幕已然降临,柔和的墨色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门前的两个守卫颇为眼生,林皆醉虽然急着进门,也还是多看了一眼,他记忆力颇好,认出这两人也是长生堡卫队中人,只是平素少见。不过,长生堡守卫更换本是寻常事,他笑着向二人点一点头,便牵马走了进去。
长生堡一如既往,但林皆醉的心绪与离开之时相比,自然大为不同。当日保国寺中,他虽然婉拒了段氏家族挽留之意,但当时所受打击非比寻常。后来发生许多事情,此事便被他埋在心里,可现下一回到长生堡,当日里无余方丈所说的话,又一一回到了他脑海之中。
堡主曾疑他便是内鬼,更有杀他之意。
他回是回来了,但如何面对岳天鸣,他其实并没有想好。好在现下天时已晚,也不是见堡主的时候,林皆醉更想见的是姜白虹,他倒不是一定要和姜白虹讲述这些事情,哪怕两兄弟只是坐下来喝一盏酒,心中也是安慰。
但这想法尚未实施,甚至林皆醉还没回到自己房间,就有人前来请他,道是大总管柳然知他归来,召他前往。
他这次回来,确也有许多事情需要与柳然汇报。林皆醉便跟随来人,到了柳然的书房里。
柳然神色和蔼,要他坐下说话,又道:“这次你去了很久,大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一句问话的口气温煦,但林皆醉却暗生诧异,先前他已派林戈回来告知大理之事,怎么柳然的样子,倒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便道:“大总管,大理确实发生诸多事情,我也派林戈回来说明,大总管并没有见过他吗?”
柳然吃了一惊,“林戈?他并没有回长生堡。”
林皆醉更是诧异,暗道难道林戈出了什么事不成?可林戈杀手出身,为人警惕,剑法又高,寻常人绝奈何不了他,难道是廉贞这样的高手对他出了手?再不然是西南那些教派?若说是不慎中毒,倒也有这个可能……
他沉吟不语,柳然倒误会了他的意思,叹道:“我原和你说过,要提防这个人。”
林皆醉知道柳然对林戈先前就有看法,这个时候林戈不见影踪,确也有让人怀疑之处,但自己却需为他申辩。他便道:“西南发生许多事情,林戈失踪只怕另有原因。”柳然一听忙问缘由,林皆醉就把大理诸事一一讲述一遍,但四人结义,长生堡怀疑他是内鬼,无余方丈出言挽留这些,他却并没有说出。
长生堡疑他为内鬼,但是到底有几人牵涉到此事之中,林皆醉却并不能确定。
岳天鸣身为堡主,必定是做下决定之人,但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多少?林皆醉能肯定的,只是自己离开时,送他的几人并不知情。盖因姜白虹岳海灯皆是不擅掩饰情绪之人,若他们知道长生堡曾疑自己为内鬼,那日送行时必不是那般模样。岳小夜秉性聪明,但岳天鸣为人颇有些守旧之处,虽也让胡三绝教她武功,却并不曾让她参与长生堡事务。
但是柳然却不同,他是长生堡大总管,岳天鸣的结义兄弟,长生堡一应事务皆经其手,得知此事,大有可能。
林皆醉一面讲述,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柳然面上表情,却委实看不出端倪。柳然听他说话,时而惊诧,时而叹息,皆是十分正常的反应,正常到看不出半点与平日不同的地方。直待他说完,柳然方叹道:“真没想竟发生了这些事情,今日已晚,你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去禀告堡主。”
林皆醉却道:“明日我想面见堡主。”就算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岳天鸣,有些事情,却终究要当面说个清楚。
柳然有些惊诧,这些年来,长生堡事务多是他与林皆醉交接,而林皆醉主动提出面见岳天鸣,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他思量一下道:“这也好。”又道:“你一路奔波辛苦,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有话明天再说。”
这是柳然体恤人处,林皆醉确也累了,但他仍是问道:“大总管,白虹在堡中吗?”
柳然笑道:“知道你们两兄弟感情好,只是江北有些事情,白虹赶去处理了。”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白虹不在,海灯也走了。哎,幸好你回来了。”
柳然一般不会主动提岳海灯的事情,林皆醉略有些诧异,柳然叹道:“你走后不久,海灯又和堡主吵了一架,这不,又去找什么黄沙帮了。”
这件事林皆醉倒不好评论,他劝慰了一两句,便离开了书房。
林皆醉的房间里,似乎有些轻微的改变。
这倒不是说多了什么家具,又或少了什么东西,而是房间里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并非从来没人打扫,更象是有人随便打扫过几次,但颇为粗糙的模样。
这不太对。林皆醉不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他自己的书房旁人自不能擅入,但住的地方素来每天有人清扫,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都是整洁如新。
他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难道是岳天鸣对自己是内鬼一事确信无疑,认为大理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便告诉下人不用在意他的房间?
可这也不对,有句话叫做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虽非人人皆是如此,但岳天鸣确实就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怎会注意到清扫房间这样的小事?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长生堡的下人送来了夜宵。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林皆醉接过夜宵,里面一盘素什锦正是他喜欢的菜色。夜宵的菜色尚且体贴他的口味,没有清扫干凈的房间便愈发显得特异。
他没有动送来的夜宵,而是从行装中取出一包茶花种子,来到了后院。
大理茶花名闻天下,不过,那些真正的名种都是花匠精心培植出来,绝不是种下一颗种子就可以的。但大理与江南相隔遥远,真要林皆醉带些名种茶花回来,那也是不易之事,所以最后林皆醉还是只带了种子回来。
有一件事情,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林皆醉和岳小夜知道。
林皆醉每次回来,都会带花给岳小夜。这些花定是他回来的当晚送的,却也不用当面交达。林皆醉常是把那些花放到岳小夜所住院落中的耳房外面,放完之后,自有岳小夜的贴身丫鬟长缨把那些花拿走。先前林皆醉与姜白虹自分舵回来,林皆醉带的那一枝梅花便是这般处理,这一次自然也是一样。
林皆醉拿着那包茶花种子,悄悄来到了耳房门外,他轻轻放下种子,却没有如同先前一样即刻就走,而是躲在一旁的阴影里,静静等待。
可是他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人过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月上中天,有个他从没见过的丫鬟踢踢踏踏的过来,一脚踢到那包种子上,纸包被踢散,种子洒了一地,她嘟囔着说:“谁乱放东西,起个夜也不安生。”说着便走了。
林皆醉怔了一怔,他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生气,而是恐惧。
岳小夜不理长生堡事务,不是她不想,而是岳天鸣不让她理,骨子里,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在她的院子里,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丫鬟。
她能管理的只有这一个院子,而这个院子确也被她管理的滴水不漏。
而现在,这个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粗枝大叶的,绝不会是岳小夜会用的那种丫鬟。
他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施展轻功,悄悄地在院落里看了一圈。不过其实他也不必那么小心,因为这个院子里一共也只有两个丫鬟,形貌粗笨,岳小夜常用的长缨和天英都不在,岳小夜自己,也不在。
林皆醉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吹熄烛火,上床休息。
又过了一会儿,约在午夜时分,有两个人悄悄地走了进来,这两人黑衣蒙面,动作悄然无声。他们似是对林皆醉的房间十分熟悉,很快便来到了床前,二人不发一言,同时按动袖中机簧,两筒袖箭朝着床上的人便射了过去。
“噗噗噗。”
袖箭射个正着,但声音听着却颇为怪异,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正要拔出武器,却同时觉得后背一麻,一并倒在了地上。
林皆醉自窗下阴影处走出,原来先前床上放的不过是个枕头而已。他弯下腰,撕下两人的面巾,霎时一惊。
那竟是两个他认识的长生堡侍卫。
这两人中了他的络绎针麻药,动弹不得,林皆醉正要细加询问,忽然心中一动,向旁一闪,避过身后两道凛冽刀风。
单听这刀风,便可知其人武功非俗,林皆醉转过身来,却见身后又多了两个人,各持雪亮长刀,见他避过先前杀招,便再度挥刀砍了下来。
这两人并没有带蒙面巾,不过就算他们带上面巾,单凭武功身形,林皆醉也能认出他们身份。
这两人正是雷霆中人,非但如此,还是雷霆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林皆醉没有还手,他向后便退,同时向窗子方向扫了一眼,外面黑影憧憧,他心中明了,外面定还守着若干高手。若自己猜想没错,屋顶上应该也有人把守。
这些手段他极为熟悉,盖因他若自己筹划袭击一人,也会是这般安排。然而林皆醉却也不是天生就懂得这些的,他的这些本事,乃是他跟随大总管柳然之后,一点一滴慢慢学来的。
长生堡的大总管,岳天鸣的结义兄弟,柳然。
回来之后的许多不明之处,此时都似有了答案。然而现下却也不是多想的时候。林皆醉不走门,不跳窗,他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床后一侧,旁人看来,也就是抵挡不过负隅顽抗的意思。但他退到一处墙壁之时,胳膊肘忽然用力向后一击,那面墙壁骤然弹开,谁都没想到,在自己的卧室里面,林皆醉居然还安了一道暗门。
林皆醉闪身来到外面,那两名雷霆好手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待要追出去,那道暗门却是经过特殊设计,开启一次之后,再打开便不容易。等到他们绕路从前门出去的时候,林皆醉已然消失不见。
长生堡内,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外面的大门此刻已经关闭,长生堡内的人手被分成若干小队,井然有序地一处处搜索。换成旁人只怕一早就被找到,但林皆醉九岁到长生堡,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长生堡一草一木他皆是十分熟悉。因此虽然搜查人手众多,一时也没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