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和谁都没说,那里面的食物和水必定是要定期更换的,岳小夜悄悄观察,似乎连柳然,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母亲那个院子一直空着,而父亲的住处,就在母亲的院子旁边。”岳小夜道。
话说到这里,林皆醉也就明白了,“你猜测大火之后,堡主可能还在那个藏身处里?”
岳小夜点了点头,“若父亲出了长生堡,他自会联络其他分舵,又或径直回去,可是没有任何动静。我猜测,那一晚柳然叛乱,父亲虽然未死,多半也受了重伤,若想在堡内藏身,那定然是那里了。”
这并非没有可能,林皆醉心中思量,却听一声鸡啼,原来天色已明。他一晚没睡,不免疲惫。岳小夜低声道:“这些容后再谈,你先休息吧。”
分舵中自有房间,打理的干凈齐楚。林皆醉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可头真沾了枕,反而睡不着了。
他起身过两次,喝了一杯白水,最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言,不语,不动,不思,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终于模模糊糊地睡熟了。
他又做了那个梦,自寒江一役惨败归来时的那个梦,四下里一片血海,连他自己亦被血海淹没,长生堡荒芜一片,蔓草丛生,每一扇门里皆是空无一人。
他一扇门接一扇门地推开,心里面,他也是知道门里必定无人的。但他仍然如此,一直到最后一扇门面前,他停下了手。
推,还是不推?
他心中尚未做出决定,便醒了过来。
夏日的阳光悠悠照了进来,看天色,当是午后了。
林皆醉这一觉说是睡了,其实比不睡还要累上许多。他撑着头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慢慢喝尽了,这才觉得清醒了一些。与此同时,也能重新思量一番现下长生堡发生的事情。
柳然叛变,岳天鸣身死(又或未死),姜白虹中毒,胡三绝失踪,雷霆卫队全灭。随便哪一件事情拿出来,都足以让人震惊。现下这许多事情压在一起,林皆醉反而有些麻木,暗道:左右这一盘棋,无论下成怎样,总不至于比现下更糟糕,那便下罢!
他斟了第三杯白水放在面前,并没有喝,凝神思索起现下的状况:若柳然真是叛徒,那么寒江一役也便能说得清了,那一次惨败,雷霆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自己本来也该死在那一役中,不过是侥幸未死;之后调自己去大理,亦是借刀杀人之计;对付姜白虹的办法与对付自己相似,同时又除却了雷霆更多人手;岳海灯虽是堡主之子,却并未掌管多少力量,借机调走便可……现下知道了柳然的真实身份,过去的一桩桩事情,也便有理可循。
然而发生的事情虽然有理可循,可柳然叛变一事,林皆醉却实在想不清楚。
柳然是谁?长生堡的大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岳天鸣又是结拜的兄弟,当年结拜的五人,宋玉早死,林青锋自杀,胡三绝退隐,这些年在江湖上一同打拼的,也只剩下岳天鸣与柳然二人而已。长生堡任何一人叛变,都不会让林皆醉这般惊讶。
但不管怎样,发生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
他从床上起身,穿好外衣,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音,他开门,岳小夜端着食物站在门外,“先吃点东西吧。”
她带来的食物很简单,一碗白粥,两个小菜。但林皆醉现下的状态,也只有吃这些清淡的食物才舒服些。待他匆匆吃完,岳小夜看着他,问道:“我们何时动手?”
她这幺一说,林皆醉立时就明白,她还是坚定着她的看法,认为岳天鸣应该在那个藏身处里。这自然是一种可能,而且是很大的可能,但是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件事情上,却还并不够。
他挥去脑海中种种思绪,看着面前眼神坚定的少女,他忽然明白过来,支撑着岳小夜走到今天的,大约只剩下她的父亲还活着这一个信念了。
于是林皆醉道:“待我筹划一二。”
这话若是旁人说,听着似乎有些推脱的意思,但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岳小夜清楚的知道,林皆醉在她面前不会说谎,便道:“好。”
林皆醉用铜盆里的水洗了一把脸,取来文房四宝,磨墨展纸,凝神思索。
联络其他分舵,这是第一要务,林皆醉思量着,最终斟酌出三个分舵。这三个分舵,皆是距离较近,实力雄厚,且对岳天鸣一向忠心自然,连柳然也会叛变,一向忠心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但林皆醉仍是觉得,以这三个分舵舵主为人,应该不会归附于柳然。
他思量着这三位舵主的性情,写下三封不同的书信。但主要内容仍是一致,皆是告知现今长生堡发生之事,并请他们即刻带人前来。
这三封信写罢,第四封信却是他写给段玉衡的,在信中林皆醉未提长生堡之事,只是道自己有一兄弟中了奇毒,请段玉衡想法找到泊空青,询问此毒当如何解法。在信中,他又详细地描述了姜白虹中毒症状。
仔细将信折好,林皆醉无声地叹了口气,当日结义四人,他唯觉对不起的只有泊空青,但姜白虹中的毒颇诡异,自己相识之人中有本事解毒的,现下也只有她一人了。
日后再设法相报吧,林皆醉想,如果自己还能活下来的话。
他把这四封信仔细封好,寻来分舵中得力人手前去送信。这分舵本来就不大,被他这幺一派人,得力人手足足少了一半。岳小夜也知道他的动作,却全盘不加干涉,自从林皆醉归来之后,她就把指挥权全部交到了他手里。
送信之事处理完毕,林皆醉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他没学过易容术,但易容的面具手头还有两张。对着房间里的铜镜,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张面具戴好。
随后,他出了门。
这一次出门,林皆醉直到次日清晨才回来。他略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即起身,找到岳小夜道:“今晚,我们进长生堡。”
岳小夜把这件事交给林皆醉,就是知道他在长生堡经营日久,就算柳然叛变,林皆醉必定也还有自己的人脉。但实在没想到:林皆醉的动作竟然这般快。她道了一声好,眼神也随之坚韧了起来。
林皆醉还有一张面具,他要岳小夜换了男装,戴上这张面具,因岳小夜素来落落大方,这幺一装扮,也就是个矮小男子的模样,并无女子之态。两人正要出发,林戈也赶了过去,道:“我一同去。”
林皆醉向他解释,“我们这次去长生堡搜寻岳堡主,时间未定。不久便有其他分舵中人到来,这里也需有得力的人手接应。”
林戈却不管这些,他指着远处的李舵主道:“你吩咐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跟着你,不是跟着长生堡。”
最开始林皆醉邀他来时,说的乃是“入长生堡,在我身边做事”。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在林戈的口中,竟已变成了“我跟着你,不是跟着长生堡”。
林皆醉心中感慨,却也知道林戈生性执着,便向李舵主嘱托了一番,带了林戈一同上路。
三人赶到长生堡时,天已黄昏,但林皆醉并没有寻机入内。他寻了附近的一片树林,同岳小夜林戈三人躲在其中。二更天后,四下一片黑暗,林皆醉这才带着两人悄悄地掩了过去。
长生堡内部森严,就是在外面,虽不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有几道不同关卡。前两道,林皆醉卡着换班时间,带着两人悄悄混了过去。第三道关卡需用口令,林皆醉张口便答,那守卫点了点头,便容他过去。岳小夜在旁边看着吃惊,需知前两天林皆醉归来,现下口令必换无疑,但现下林皆醉竟然对答无误,可见他昨日出门,必是动用了自己在长生堡中的人手,方能拿到这些。
她心里这般想,口中却并未说出。三人过了第三道关卡后,林皆醉道:“第四道关卡,有些难办。”
若单纯过关卡,自然并不难办,林皆醉与林戈暂且不提,就是岳小夜从未经历过江湖,那毕竟也是胡三绝教导出的弟子,他们几人想要硬闯过去,总还是可以的。但这幺一来,势必会惊动长生堡,救人就更难了。
岳小夜便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林皆醉摇了摇头,低声道:“先前把守这道关卡的头目与我熟识,网开一面并不难,但今晚忽然换了人。”
岳小夜一听,未免有些紧张,但她也知紧张无益,只得静静等待,林皆醉又看了一会儿,忽见新换上的那头目身边副手面熟,便对岳小夜与林戈道:“你们在这里等待,不要出来。”
他一人跃出,手指悄悄扣动机簧,这一次用的乃是麻药,络绎针一出,那头目自然应声而倒。那副手吃了一惊,林皆醉一步迈到他面前,伸手便除下了面具。
他这一举动,莫说那副手吃了一惊,就连岳小夜也是大惊,那副手惊道:“小……小总管?”
林皆醉道:“是我,安程,你原也在我手下做过事的。”
安程便低下了头,道:“是……您当年还救过我一命。”
林皆醉道:“你记得就好。”
安程忽地抬起了头,片刻后又垂了下去,林皆醉看出他内心挣扎,从怀中取出一枚络绎针交给他手中,“待我走后,你刺入身上即可,上面是麻药,六个时辰后自动解除,就是堡中人发现,他们只会当你为络绎针所伤,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安程拿着络绎针,终于道:“好。”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道关卡了。
这道关卡把守的最为严密,守卫武功也最高,里面并无林皆醉熟悉之人。话虽如此,林皆醉既来到了这里,自然也先备好了几套方案。他带着岳小夜与林戈候在一旁,静待时机。说来也巧,他三人等了没多久,忽然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也闷热起来,林皆醉眼睛一亮,道:“且等等,若下了雨,更为方便。”
这场雨并没有下起来,可是天气愈发的闷热,此时临近午夜,本来一片漆黑,天上偏是一个接一个闪电亮起,幸而林皆醉三人藏得位置很好,就算间或一个闪电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也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身影,
雷声不断响起,起初还不算太大,后来却越来越响,最后一道冰蓝色的闪电划破大半长空,一道巨雷猛然劈开苍穹,关卡旁一面长生堡的旗子竟被劈个正着,随即着起火来。
这虽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实在是件不吉利的事情,守卫们不免都向那面旗子看去,更有人聚集过来,纷纷议论。林皆醉心念一动,悄悄掩了上去,来到距离更近之处,以失空斩打灭了周遭火把。
他的失空斩不到火候,和高手对敌略差,打火把也只勉强。但效果确是不错,火把既熄,四下里一片漆黑,况且打灭火把的又非暗器,而是凭空而来,便有人惊道:“这,这是天谴!”
先前不久,长生堡内发生那样大一番变故,虽然柳然强力镇压下去,但岳天鸣在长生堡威严素重,有许多人口头不敢说,心里却难免多想,再听到这句话,不免心有戚戚,乱作一团。而就在这一片慌乱与黑暗之中,林皆醉带着两人,悄悄混了进去。
前面几道关卡过之不易,但进长生堡却并不困难。先前林皆醉逃出长生堡时,曾细细将自己出去的那条路遮掩好。现下带两人进来,走得还是这一条路。只是从这里到岳小夜母亲生前所住的院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林皆醉站直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觉得鼻尖上一点潮湿,他伸手一摸,却觉发上、衣上都沾上了雨丝。
这一场雨,终于下了起来。
这是好事,大雨遮掩行踪,更易前行,林皆醉低声道:“走。”带着两人向前走去。堡内自有守卫,但他对这些布置何其熟悉,不一会儿已走了近半路程。眼见要到了后面内宅,林皆醉忽然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前方,有七个人一字排开,身着黑衣,腰佩长剑,大雨中身姿亦是挺立如剑,若不是一双双眼睛亮如鬼火,这黑暗中几乎看不分明他们的身影。
“怎么了?”岳小夜见他面色似有不对,低声问道。
“小重山。”林皆醉低声道。
岳小夜一惊,小重山是长生堡内一支剑队,亦或说,是一个剑阵。这个剑阵由胡三绝一手调教出来。这些年来,胡三绝除了帮岳天鸣教导岳海灯等四人外,便只做了这一件事,这剑阵的威力可想而知。就是林皆醉任小总管这几年,也只见小重山出手过一次,那一次小重山歼敌人数是已方数倍,竟无一人伤亡。
他着实没想到,小重山也被柳然收归旗下,更没想到,小重山会出现在这里。
林戈随他们入长生堡以来,一直未发一言,他自不知小重山是何物,但看林皆醉面上表情,也大约猜测出这是十分棘手的对手,便问道:“这是,什么?”
林皆醉答道:“剑阵。”
在翡冷城,杀手多是单独行动,虽有些大贵族有自己的卫队,但这般的剑阵林戈却是首次听闻。他看了林皆醉一眼,林皆醉还在凝神思量对策。林戈也不多说,拔剑便冲了过去。
林皆醉一惊,欲待阻拦,却为时已晚。眼见林戈已与小重山战在一起,若此时耽搁,反而浪费了林戈好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忙一拉岳小夜,“走!”
岳小夜也明白过来,两人绕过小重山,朝着内宅便冲了进去。
雨愈发的大了,两人衣履尽湿,面具也被黏在脸上,反正眼下也不需要遮掩行踪,林皆醉索性将二人面具除去,又行了一段路,岳小夜到底不比林皆醉,脚下一滑,摔倒在积水之中。林皆醉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松手,就这样一直与她牵着手,向前疾行。
他们相识一十三年,可就是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也未曾有过这般的亲密接触。大雨声不绝于耳,身后人随时可能追来,而前方道路,亦不知终点为何。可这时林皆醉竟没想这些。
他只想:小夜的掌心,原来是热的。
他们终于赶到了那座院子的门前。一场大火之后,柳然并未对其修整,焦黑院落静悄悄的,外面的打杀吵闹似乎与这院落无干。就连雨落至此,似乎也格外安静了几分。林皆醉看了一眼烧塌了半边的院门,拉着岳小夜正要入内,忽听身后传来熟悉声音,“阿醉,你回来了。”
这声音十分温和,于雨声中传来,仿佛闲话家常一般。林皆醉身子一僵,他并没有转身,却慢慢松开了岳小夜的手。
他道:“我就送你到这里罢。”
这句话论到内容,并没有多么特别,但是说这一句话时,林皆醉却终于没有再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情感。岳小夜一惊,她与林皆醉一同长大,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