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木在屋里问道:“出什么事了?”他一面扣着皮袍子上的盘扣,一面走了出来。随即一眼看到四散的雪人,和显然是从中拖出的尸首,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这个时候,池海与池微也一起走了出来。二人见了池森尸首,皆是惊痛,池海上前捶胸哭道:“爹啊,你怎么死在这里了啊!”池微虽也伤心,却还是上前道:“大哥,咱们还是先把叔父的尸体抬到屋里……”
他话没说完,池山忽地抬首,当胸一拳打了过去,池微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他连退几步,险些坐到雪地上。池山指着他喝道:“你装什么好人,说,爹是不是你杀的?!”
池圆月恰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由连退了两步。
池木断喝一声,“你胡说些什么!”池海也道:“大哥,你怕不是伤心的糊涂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怎说这个话。”
池山冷笑一声:“一家人?半路捡来的小崽子,他和谁是一家人?”说着又看向池微,“你当我不知道?你为的是爹手里的……”池木断喝一声道:“大山!”
短短两个字声色俱厉,池木一句话说到一半,却被这一声断喝止住,不服气地抬起头,池海又在旁边道:“大哥你想,这雪人原是微子和圆月一起堆的,那要是微子杀了人,难道圆月还能帮他一起放尸体不成?可见定不是微子做的。”
池微忽地开口,“这雪人不是圆月堆的。”
众人都是一怔,池海道:“不是你和圆月堆的?那……那可也不是我啊?”他看向池山,“大哥,总不成是你堆的吧?”
池山怒道:“不是!”
池木的年纪已有六十往上,自然也不会童心发作,堆这幺个雪人来玩,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池木先开口问道:“这雪人是何时出现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过了一会儿,池海先开口道:“大概是……两天前?”
他这幺一说,其他人也都道:“是两天前。”“对,我前天才看到的。”池山忽然道:“难不成,是这两个外乡人做的好事?”说着一指姜林二人。
姜白虹没想到这人竟又指到了自己身上,不免好笑。林皆醉却从从容容地道:“池大哥这样想就错了。若是我们杀人,我这表哥何必练什么剑法,令尸首暴露?”
池山那句话本来就是顺口一说,现在听了林皆醉所言,倒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语。池木暴喝一声,“还敢指责贵客!这位姜公子若要杀人,还用费心藏什么尸体!以他的武功,就把我们这里杀一个遍,也不是什么难事!”
池山不服气道:“他这样年轻……”
池木喝道:“闭嘴!”
他身为伯父的威严犹在,池木张口欲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姜白虹却笑嘻嘻地道:“池老丈对我们兄弟这样热情招待,平白无故的,杀人做什么。”
这句话听着客气,究其实质,却并没有否认池木先前的话。
这一边吵闹方歇,林皆醉忽然开口道:“各位,我有一件事不明。”
众人都看向他,林皆醉便道:“听闻这位池家叔父是去采办年货的,不知年货现在何处?”
众人又是一怔,池山犹疑着道:“难道是藏起来了?”
池家宅子往后面走一段路,便是一小片树林,现下处处积雪,若说藏在树林中,也不是没有可能。难道是那凶手杀了人,又把年货藏起来?他为何要这样做?
池海便道:“难不成是那凶手杀了人,又顺手牵羊拿了东西离开?”
林皆醉摇了摇头,“那他为何不拿这个走?”
他弯下身,从四散的雪人中捡起一样东西,道:“各位,这可是池家之物?”
执在他手中的,是一枚白玉钗。钗身雕成雀鸟形状,线条细腻精美,颜色洁白如新雪一般,因此先前掉落在雪地之中,也并无人发现。
池微道:“这是……”他说了两个字,忽然住了口,池海却道:“这不是圆月的吗?”
池圆月听了忙道:“这不是我的,我的还在箱子里。”
池木忽道:“拿来我看。”
林皆醉便把白玉钗递了过去,池木仔细一看,道:“这是我手里那支钗。”
众人皆惊,池海就问道:“大伯,怎的你手里也有一支?”池木拿着钗道:“这钗原本就是一对,森弟一支,后来给了圆月;我手里一支,原想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诧异道:“这钗怎的会在这里?”
林皆醉问道:“池老丈,您怎知这钗是您的呢?”
池木便拿着钗头给他看,“你看,我这个,眼睛是用蓝宝石镶的,森弟那个却是用红宝石镶的。”
然而池木手中的钗,又怎会出现在池森的尸身旁边?
此事有许多疑点,一时也理不分明,然而池森的尸体毕竟还是要先搬进去的。待到检查尸体的时候,却又发现一件怪事,池森的身上竟没有任何伤痕,那他又是如何去世的?
天色已晚,道路不便,便是定棺材,办丧事,这时也全来不及,池家人安置了池森的尸体,痛哭了一阵,也只得各自先去休息。
池木擦着眼泪道:“实没想到遇到这种事,两位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他先前对姜林二人虽然招待热情,却也没有这般客气,姜白虹便道:“您何必这样说,我们白吃了一顿饭,总要有所回报。”
池木听了,眼中露出欢喜的神色,道:“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只是家中现在遇到这样的惨事,老朽年迈无能,两位公子都是有见识的人,能不能请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晚?”
姜白虹听了,就想一口答应,但还是先转头看向林皆醉,见后者微微点了下头,他便笑道:“自然可以。”
池木连连拱手,“多谢,多谢!”又道:“贵客登门,原应好好招待,只是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屋舍,不然二位就住在老朽的屋里……”他话说到这里,林皆醉却客客气气地道:“池老丈是长辈,如何使得。不如我们便住在令公子的屋中吧。”
池木想了一想,也便同意。
池微听了这安排,并无异议,便领姜林二人来到自己的住处。原来这屋子就在池木房间隔壁,布置得也还齐整,里面搭了一领火炕,睡三个人也足够了。
池微忙着招呼两人,他生得清秀,言辞又有礼,姜白虹对他颇具好感,问道:“你是这家人收养的?”池微垂着头,道了一声是。姜白虹笑道:“这有什么,我也是养子。”
池微倒没想到这个明丽少年与他是一般身份,倒有些惊讶,姜白虹复又笑道:“你也不必管旁人说什么,你养父对你好就是了,有句话说得好,生恩不如养恩,你总听过?”
池微点一点头,神色虽然仍是郁郁,目光中却多少有些释然,道:“是,多谢姜公子。”
这屋子不大,火又烧得旺,三人说了这几句话,姜白虹便扯开外衣,“这里还真热。”池微为人细致,道:“你们是南方人不习惯火炕,半夜只怕口干,我打盆水拿进来。”这也是北方常见的做法,水汽蒸腾,屋中便不会那般干燥。
眼见着池微出去了,姜白虹便向林皆醉道:“阿醉,这件事可真怪。”
林皆醉思量着道:“是,这家人可真怪。”
他二人说的话只有两字之差,但意思却颇为不同,姜白虹对林皆醉何等了解,便道:“可不是,只说第一件,那池老丈怎么看出我武功的?”
林皆醉微笑道:“你先前舞剑,雪地上自然留下痕迹。”
姜白虹惊讶道:“这都能看得出我剑法多高?我还以为只有义父他们能看出来呢,这池老丈别看住在山里,眼力不错啊。”
林皆醉道:“哦,表哥看出他眼力不错了。”
姜白虹听出他话里取笑的意思,道:“嘿,表弟你还敢笑话表哥!”一句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的意思是,这池老丈应该会武,他家里人说不定也会武,他弟弟的死因,说不定是江湖仇杀,他怕他仇人找过来了,所以要留咱们住下当保镖!”
林皆醉纠正道:“不是留咱们,是留你啊,表哥。”
姜白虹道:“留我不就是留你嘛。我说他开始干嘛留咱们住他房间,不过住他养子房间也一样,反正就在隔壁。”又道:“你这幺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池老丈先前看到他弟弟尸体的时候,好似说了句什么,只是离得远,他声音又小,我没听清。”
林皆醉道:“我知道。”
姜白虹奇道:“你什么时候又练了耳力?”
林皆醉道:“我没练过耳力,可我会读唇语啊。”
姜白虹道:“对了!我想起来你和祁舵主学过这个,他说的是什么?”
林皆醉道:“冰里去。”
姜白虹怔了一怔,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林皆醉见他目光,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有心再谈点什么,却都想到池微出去打水,不会太久,万一他回来听到不好,便都住了口。
谁想等了半天,池微却一直没有回来。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之色。
姜白虹第一个从炕上跳了下来,“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吧?走,咱们看看去。”
两人一起出了屋,悄悄地转到了外面。原来池家两房分住两侧,东面是池木和池微住着,西面则是池森父子几人住着。现在东面的房子里一片安静,池木大约是已经睡着了。两人便来到西面,刚走几步,就听到有人讲话。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地道:“大哥他……”
这正是池圆月的声音,姜林二人对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
池圆月也只说了三个字,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大哥那话是过了,咱都是一家人,怎么就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这却是池海的声音。
池圆月低声道:“二哥说得是。”
池海又道:“可要我说,虽是一家人,也不必总守在一起,爹在的时候不说,现下爹既然没了,大家各找各的路,难道说这感情就没了?这都是没有的事。可我刚才就和大哥略提了一句,大哥就吹胡子瞪眼的,说有他一天,就不能分家。圆月你怎么看?要是咱俩都主张分家,大哥也不能怎样。”
池圆月声音愈低:“我能做什么主。”
池海笑道:“可别这幺说,你要是一直留在家里,和微子……是吧,哪还有可能?要是出去了,说不定还有戏。”
池圆月声音忽然提高,“二哥,你别说了。”说着,她便跑走了。
池海唉了一声,也自离开。姜白虹一拉林皆醉,两人便朝着后门的方向去了。
直到离池家兄妹远了,姜白虹方笑道:“原来他两个生了感情,池微不错,池圆月看着却有些小家子气,不太相配。可话又说回来,这种事自己觉得好就成,旁人说的也不算。”
虽然池微是养子身份,但名义上来说,这两人到底还是堂兄妹,为礼法所不容。然而姜白虹小时混迹市井,对这类事情并不在意。林皆醉没有说话,姜白虹捅一捅他,“嘿,他俩的事,你先前看出来没有?”
林皆醉道:“池微对池圆月颇为维护。”
姜白虹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皆醉道:“池微是第一个认出那支钗的,只是我当时握着雀鸟的头,没露出镶嵌的宝石,因此池微也当那是池圆月的。可他没有说。”
姜白虹回想当时情形,还真是如此,笑道:“到底你心细。”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后门处,被姜白虹一剑刺散的雪人仍在原地,两人四下里看了一遍,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毕竟这两日一直在下雪,就真有痕迹,大雪一埋,早什么都看不出了。林皆醉道:“说不定树林里……”
姜白虹忽地一把拉住他,“嘘。”
树林之中,隐隐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难道真应了林皆醉先前的话,这住在山中的池氏一家,是惹上了什么江湖仇杀的事情不成?姜白虹心中转着念头,和林皆醉一起,静悄悄地掩到一棵树后。他两人轻功都不差,兼之林中打斗之人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此时月上中天,地上又有雪光映衬,姜林二人很快便辨认出了打斗之人身份,姜白虹吃了一惊,这次却是林皆醉先拉住了他,姜白虹连忙凝神观看,心中还想:真没想到啊,竟是他们两个!
打斗之人,竟是池山与池微。
池山手中拿着一把短刀,刀锋锐利,虎虎生风;劈、砍、刺、戳,样样不离人身要害。刀刃虽短,却颇有战场上那等马刀的气势;池微却是空手,他使的是一套小擒拿手,动作朴拙,身法却轻盈迅捷。池山手中的短刀几次都要沾到他身上,均被他在一线之差避过,看着十分惊险。
姜林二人生长于长生堡,姜白虹天赋过人,剑法极高;林皆醉自身天赋逊色,眼力经验却远超同龄之人。两人没一会儿便看出,虽然一个用兵器一个空手,看着后者似乎惊险,但实际上,池微的武功却要高出池山一截,池山手中的短刀并不能威胁到他。
姜白虹心中暗想:这池微的武功还真不错,就放在长生堡里,也是颇拿得出手的。这样的人物,怎么竟没入江湖呢?他正想到这里,忽听池微道:“大哥,你也看出来了,我武功在你之上。若我真是凶手,方才就下手了,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
池山哼了一声,忽然收回短刀,还刀入鞘,道:“那我就信你一次。”
池微长出一口气,道:“好。”又道:“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池山跟在他身后,忽然之间再度拔刀,突如其来地朝着池微砍了下去。
池微全无防备,短刀到了近前他方才察觉,然而为时已晚。这池微武功虽然不错,却似无甚江湖经验,倘若此刻疾闪,就不能丝毫无损,也总能躲过大半。他却是惊住了,站在当地,竟是一动不动。
姜林二人看得分明,他二人距离尚远,上前营救是来不及的。林皆醉心念一转,手指微动,空气中有细微风声传过,池山不发一言,身体向后就倒。但他虽然倒下,手中短刀却是余劲未歇,向上一飞,竟砸到了池微的头上,将池微也砸晕了过去。
林皆醉从树后走出,看到这幺个结果,未免也有些啼笑皆非。姜白虹上前笑道:“还是络绎针好用。”
这正是当年曾用于刺杀岳天鸣,后来落到长生堡手中的络绎针。林皆醉在十五岁寻到毒物将其恢复,成了这件神兵的主人。不过,刚才他用在池山身上的倒不是毒药,而是麻药。
林皆醉来到近前,先为池微搭了脉搏,发现后者并无大碍,只待苏醒过来便好。于是他又过去,把池山身上的络绎针取了下来,道:“咱们先把他俩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