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此处城墙尚属僻静,二人并未引起守城士兵注意,一先一后各自进了玉京城。林皆醉脚一落地,便看到了前方的宁颇黎,素来态度风流的左使此刻弯着腰,身子几乎折成两段,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
他奔走一路,先前又强提内力跃上城墙,到了此事,纵有药物相助,体内络绎针的毒性也再压制不住了。林皆醉微微冷笑,上前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个高大身影,自一旁的屋顶一跃而下。
“四弟。”
林皆醉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微微颔首,“廉右使。”
面前之人身形高瘦,面带风霜,腰间缠着一条长鞭,正是廉贞。
在远方,宁颇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阁黑影之中,林皆醉暗叹一口气,心知今日里到底让宁颇黎逃出一条命去。然而既对上了廉贞,现在要考虑的倒不是能不能杀了天之涯的左使,而是自己能不能从右使的手下离开。
以武功而论,他绝非廉贞的对手,而廉贞知晓他的身份之后,定然会提防络绎针,想骤然出手亦不可行。
虽然如此,林皆醉想:总也不会完全没有机会。
他凝神看着廉贞,廉贞却也看着他,半晌,廉贞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当日在西南结拜之时,你可知晓我们几人的身份?”
林皆醉实没想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廉贞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这个“我们”自不包括泊空青,当日里也只有玉龙关大弟子坦坦荡荡,将自己身份全盘说出。
他沉默片刻,道:“我的确不知。”
廉贞看向他,“我亦不知。”
他二人年纪不同,经历不同,性情不同,却均是久历江湖之人,西南一场结义,各自拿出了所余不多的几分真心,到头来,却终是刀剑相对。
林皆醉低声道:“当日山洞中,多谢廉右使为小总管讲话。”
廉贞苦笑道:“你不必谢我,当日里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清碧溪比武那日,留在段府主持之人,是不是你?”
林皆醉道:“是。”复又道:“下令施放烟花之人,也是我。”
廉贞慢慢点了点头,“果然如此。”他忽然一展手,解下腰间长鞭,内力一送,长鞭霎时笔直如剑,径指林皆醉前胸,“念着西南一场结拜,我让你三招!”
林皆醉道:“好!”手指轻动,风声细微,一丛络绎针倏然射出!
络绎针之能,天下皆知。廉贞自见到林皆醉那一刻起,便提防着这一时刻,现下络绎针虽然来得忽然,到底未曾出他的意料。廉贞长鞭一收,旋出一片内力如海,络绎针原本细小,被这份内力一荡,悉数飞了出去。
然而林皆醉却并没有指望络绎针真能伤了廉贞,络绎针一出,他转身就走,那副猫爪依然带在他的手上。他一跃便上了离已最近的屋顶,随即向左一跳,猫爪抓入了一座二层小楼的墙壁,借力向上,又来到了小楼楼顶,再向下跳去,上了另一所屋舍的房顶。展眼间,他已越过了四五座屋舍。
林皆醉自知轻功不敌廉贞,若在地上走,早晚被他追上;而在屋顶穿行,障碍许多,说不定还有机会。然而他走了一段时间,回头一望,廉贞仍然跟在后面。小总管一咬牙,又提了一分力,疾速前行。
玉京城内月色清明,二人疾行于月下,穿过了小半个玉京城。
这不是办法。林皆醉心想。
仗着先行之便,廉贞还没追上他,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而自己的内力渐有不济,若是等被追上再动手,可就更加不利。
可自己当如何做?方才一路,林皆醉不是没想到拦阻又或暗算的法子,但廉贞不但武功高于他,江湖经验也在他之上。这些法子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小总管刚从一处亭阁上跳了下来,立于长街之上,廉贞紧随其后。恰在此时,一阵疾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长街上的残叶落花被这阵风带得飞舞不定。林皆醉心念一动,立定了脚步。
廉贞见林皆醉停了下来,并未有所松懈,反而更加警惕,他最担心的便是林皆醉的络绎针,然而小总管停下之后,手并未放到身上,而只是微微抬起。
这不是要发射暗器的样子,他要做什么?廉贞刚想到这里,忽然间一道锐利内力已到了身前,这道内力虽不是特别强盛,却极是锋利,如若宝剑长刀,竟不知林皆醉从何发出。按说这般的无形之刃,发出时本应有风声,却因方才疾风扫过,隐入其中,连廉贞都瞒了过去。
这等时刻,躲闪已来不及,廉贞仓促之下,双掌齐出,内力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那道锐利风声扫了过去。两者相遇,如刀入水,锋利的风刃力道渐被减弱,却终究不曾停止,只是到廉贞面前之时,速度已慢了许多。廉贞一转头,那道风刃擦着他的面颊掠过,到底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廉贞看向林皆醉,目光中有震惊之色,“失空斩。”
林皆醉也看向他,先前廉贞出手不止一次,但性命交关之时,他使出的方是自己的真实本领,“留风掌。”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邢猎。
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邢猎原有一位搭档,亦是他的好友沈南园。二人一起做下了许多大事,后来玉京兵败,邢猎身死阵前。沈南园却到底留了一条命出来,后来隐居大理,再不曾出江湖。
这两名顶尖杀手都没有传人,江湖上留下的,也只有他们昔日的传说,可谁也不曾想到,许多年以后,失空斩与留风掌,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玉京城中再度相会。
疾风停歇,那些飞舞的花叶,一片片慢慢飘落下来;月亮不知何时躲入了云中,昏暗长街之上,对面而立的两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廉贞忽然开口:“我的师父,是沈南园的后人,名讳沈冰。”
林皆醉低声道:“是,所以我当日化名林冰。”
邢猎行走江湖时,曾用化名于冰。
他们纪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廉贞忽然转过了身,声音疲惫,“罢了,你走吧。”
林皆醉一惊,却听廉贞又道:“只此一次。”
那初见时冷淡毒舌的江湖高手,比他外表所呈现的,更加重情。
林皆醉知道这样机会委实难得,再不多言,转身便走。廉贞自也不再看他,大踏步向前方走去。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
似廉贞这般等级的高手,自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直觉。实则现在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就是觉得,前方暗巷中隐藏着极大危险,如若一头庞大无匹的猛兽,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何人在此?”他沉声问道。
夜色如阴,长街静谧。
在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
天畔乌云在那一瞬间散开,明亮月色照在那人身上。只见此人身形高大,裸露在外的双手与小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颜色。他不曾言语,周身上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与之面对,宛若身处狂风暴雨之中。
廉贞任天之涯右使,历尽北疆风霜,一时间竟也被这股压力所迫,只觉周身上下似困于铁笼之中,又似被一块巨石压住,再动弹不得。但这毕竟不过是一瞬间事,他提起全身内力,缓缓上前一步,终是突破了这股压力的桎梏。
“原来是岳堡主。”
林皆醉本已离开一段距离,听得这句话,又停下了脚步。
岳天鸣看了廉贞,道:“天之涯,廉贞?”
廉贞道:“正是。”
岳天鸣略一点头,左掌拍出,径直向廉贞前胸而去。虽只一掌,气势却极为雄浑,宛若长江大河,奔流不息。廉贞素以内力深厚自诩,当日在大理清碧溪,他曾以内力令瀑布倒流良久,令在场诸多江湖人惊叹不已。但现下见了岳天鸣这一掌,他也不由暗生感叹,心道武林中人皆说长生堡主乃是江湖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
廉贞素来性情高傲,岳天鸣一掌击出,他也以一掌相还,两股巨大的力量碰到一处,真如排山倒海一般。廉贞连退了十余步,后腿一弓,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曾栽倒。但与此同时,他脚下的青石板却被这股力道所激,碎成数片。
岳天鸣看他一眼,“不错。”
能被岳天鸣赞一句不错,放在江湖中,可说是难得的殊荣。但之于廉贞而言,却并非荣誉而是耻辱,他冷冷道:“岳堡主也不错。”
岳天鸣哼了一声,并不屑回答这一句话,又是一掌击了过来。
先前岳天鸣那一掌虽也厉害,多少还有些信手拈来的意思,这一掌却是用上了九分内力,廉贞被他那一句“不错”激起火气,竟不曾退,硬接下了这一掌。
双掌相击,又是一番惊天动地。廉贞虎口被震得生疼,按捺一番再忍不住,一口血涌了出来。他不愿为人所轻,血至唇边,又硬咽了回去。
岳天鸣看得分明,点了点头道:“当年的凌五,也无非就是你这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