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待过这一切,林皆醉没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郁宝梁带了下去。房间里只余下他与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人身形高瘦,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却是林戈。而先前询问郁宝梁之人,也正是这出身翡冷城的杀手。
门又一响,一个装束风流之人走了进来,乃是长生堡设在流连河畔的分舵舵主花谢。他们现下所处之地,正是分舵中的一间密室,先前郁宝梁所说的话,花谢在隔壁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进来,便道:“小总管,这事有些不对。”
这原是花谢的地盘,他心中又念着这一件事,故而急忙就说了出来。然而在他见到林皆醉之时,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随即收敛了一下面上情绪,方重新道:“郁宝梁方才所言,实有些不合理处。”
林皆醉自然还是林皆醉,可不知为何,花谢觉得他与当日送亲前来的那位小总管已经大不相同,面前端坐之人,面上多了些冰冷,骨子里多了份强硬,却又似乎不仅如此。
具体为何,花谢一时还说不清楚,他亦不多想,先说出自己的判断,“小总管,郁宝梁在如意盟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色的人物,怎因这般草率地做出下毒决定?其中定还有缘故。又说不定,褚辰砂尚有其他阴谋。”他并没有说郁宝梁扯谎,盖因方才那等情形下,郁宝梁实也说谎不来。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花舵主言之有理。”他站起身,凝视窗外,“但郁宝梁下毒之事,却也毋庸置疑。”
当日夜里,先前在如意盟少夫人院落中做事的一名烧火小工忽地失踪,但这不过是件小事,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第二日里,如意盟中又少了一名管事,这管事却与先前的小工不同,在如意盟中颇得重用,也是盟主郁层云的一名心腹。此人骤然失踪,不免惹起一阵小小风波。郁层云派手下出去寻人,正这个时候,忽又有侍卫禀告,道是副盟主凤阮求见。
郁层云微一皱眉,但这个时候,他还真需和凤阮谈上一次,便道:“请凤副盟主进来。”
话音未落,凤阮已摇着象牙纨扇走了进来,今日天热,她穿一袭杏黄色冰蚕纱的衣衫,上綉什锦花卉图样,手上玉镯交错着金镯,一派富贵闲适的模样,与外表依旧斯文,眉宇间却多了几道深纹的郁层云恰成了一个对比。她笑道:“我也不客气,便自家进来了。”扫一眼房间又笑道:“天气这样热,盟主也不用个冰盆,果然是心静自然凉,我自愧不如啊。”
他两人近几年来矛盾已深,面上虽还和气,但凤阮这一句话里已带了锋芒。郁层云却并不与她针锋相对,苦笑道:“副盟主说笑,我现下已是焦头烂额啦。”
如意盟盟主这些年来少有这般示弱态度,凤阮佯惊道:“怎么?”
郁层云叹道:“便是岳堡主独女中毒一事,按说婚姻本是两姓之好,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非我所愿。但人家的女儿在这里没了,长生堡必定要个说法,我无能,查了这几日,实在是查不出来了。”
算一算时间,就是林皆醉离开如意盟,也已过了五六日了,岳海灯先前把岳小夜的尸身带回去安葬,葬礼再怎么隆重,现下也总该完成了。说不定长生堡再度派来讨要说法的人已在路上,也未可知。郁层云又长叹一声道:“副盟主,如意盟也并非郁氏一门的,这件事情,你就帮我查一查罢。”
凤阮灿然一笑,“盟主说的是,这件事,总要有个交待。”
郁层云道:“正是,无论怎样,总要有一个结果。”在“总要”二字上,他刻意加重了几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郁层云又问道:“副盟主这次前来,是有什么事幺?”
凤阮挑眉一笑,“可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原不知盟主查得怎样了,特地过来问问,没想倒接了个担子。”
郁层云叹道:“这就是能者多劳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凤阮便摇着扇子离开了。
一回到水阁,凤阮把扇子一放,吁了口气,凤华见状,忙奉上一杯凉茶。凤阮笑道:“向我献这个殷勤作甚,你得给泊姑娘送茶才是。”
凤华面色微红,道:“母亲说笑,且泊姑娘早已离开了。”
凤阮“哦”了一声,拿起凉茶笑道:“难怪我有茶喝。”
凤华面上红的更甚,“母亲莫取笑了。”
凤阮便笑起来,她喝了半杯茶,把茶杯一放,拿扇柄一点凤华的额头,“你呀,平日看也不是个笨孩子,这件事上就放不开,这样腼腆,如何能追上人家?”
凤华被母亲调侃得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了话题,道:“母亲,您与盟主谈得怎样了?”
凤阮笑了笑,“郁老儿倒好计较,他说要把调查的事儿交给我呢。”
凤华一听便道:“母亲千万小心,这是祸水东引之计。”
凤阮笑道:“这也是个机会。”
凤华摇了摇头,“不值得。”
凤阮道:“换作往常,自然不值得,现下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凤华不解,凤阮却放下扇子,叹道:“阿华呀,你原是个能干的孩子,若放在咱们如意盟的年轻一代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若只和郁金堂那样的人物比,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这句话来得忽然,凤华依旧不明其意,但仍答道:“是。”
凤阮道:“泊姑娘为什么走,其实我是知道的。”
她转话题倒比凤华转得还快,但凤华却也习惯了母亲间或的天马行空,试探着问道:“是为了褚辰砂?”
凤阮道:“这也算是一部分,却不全是。泊姑娘离开的原因,和我接过调查的缘故,究其根底,实是一样的。”
这句话,凤华更是全然不明白了。凤阮看着他,眼色很柔和,说出的话却与她的口气全不相同,“你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她复又叹了口气,道:“早先的时候,我也动过让凤鸣和长生堡那小总管做成一对的念头,可若我现下才认识那小总管,便绝没这个念头了。”
凤华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道:“母亲是因着小总管对岳……”林皆醉为求解药,一步一拜上了长歌山,此事一出,任谁还看不出他对岳小夜的感情?凤华心里也想,若林皆醉心中先有了这样一个人,旁的女子,怕是再难入他心里了。
凤阮却摇了摇头,“不是为着这个,就你父亲,也不是我第一个看中的人啊。”
凤华咳嗽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回个什么好,却听凤阮又道:“心机什么的都还在其次,那小总管现下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
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阵的话,凤华这才走出水阁,却见一只大蜘蛛簌簌地爬了过来,正是凤小猫。凤华四下一看,果然凤鸣正抱膝坐在草丛里。他便也走过来,同他的双胞姐姐坐在一处。
有风自水面而来,带着分清凉之气,凤小猫却不喜欢,又爬了回来,在两人的脚边打着转。凤华摸了一把凤小猫,随后问凤鸣:“你在想什么?”
“林皆醉。”
凤华沉默片刻,随后道:“方才母亲和我也谈到他。”
凤鸣转过头,看向凤华,她眼睛上的红肿已然褪却,一双眼清亮亮的,“母亲怎么说?”
“我没见母亲这般看重过一个人。”凤华想到母子二人后来的谈话,“我也佩服他。可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譬如说我对泊姑娘,想到她时,我便心生喜悦,若能见到她,与她说说话,那欢喜便更上一层。日后如何我亦不知,可这一刻的欢喜却不是假的?你呢?”平素凤阮拿泊空青调侃他两句,凤华也要脸红,现下却是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凤鸣却道:“我不知道。”
凤华一怔,只听凤鸣又道:“见他时我不觉欢喜,我只是难过。”
如意盟与寒江之间,有许多座山。有些险峻陡峭,有些风景秀美,但也有些山平平无奇,高不高,低不低,几棵树,一片草,偏偏就在这幺一座全无特异的山里,走来一个相貌甚美的女子。
这女子打扮与众不同,袖管下裳,皆是利落简捷。她行走片刻,便停下来,仔细观测一番四周,随即再继续前行,又走一段,再停片刻。就这般停停走走,良久方到了半山腰,这里草木略多了些,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清淡的草药香气。
闻到这股香气时,这女子似是确定了什么,便不再停顿,施展轻功,循着这股香气向山上而去,这山本来不高,不消片刻已到了山顶。那里孤零零长了一棵大树,树下一片翠草,草药的味道更加浓厚。
这味道那女子当初只闻过一次,但后来在师父留下的手记中,却也知道了这药草的名字。
人生天地间,如若远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