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了一块合适的白石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本陈旧的手记,正是当年玉京第一杀手邢猎所留。自长生堡出来的时候,他把这本手记也带在了身上。
郁寒所留的长风固然厉害,然而林皆醉能在短短时日内有这般成绩,却是因为他将长风与清明手记中的失空斩所结合,失空斩他练了多年,虽限于天赋,练得并不到家,到底对其极为了解。而二者结合之后,虽未必是江湖上最为了得的功法,却已是最为适合他的功法。
只是现在这套功法,其实和失空斩、长风都已不尽相同。但林皆醉也无意给它取个名字,他心里想,若无邢猎与郁寒二人,自己并创不出什么功法,现在自己所用武功,不过是建立在前人成就之上,若还要取什么名字,未免厚颜。
他又打开了那本手记,从小到大,这本手记他不知已经看了多少遍,几是倒背如流。后来行走江湖时,他亦是听到许多有关邢猎的传闻,与手记上一一对照,上面许多语焉不详的只言词组,终于也一点点有了解释。
小的时候,他只当邢猎天纵奇才,无所不能。长大之后才逐渐明白,世间那些为人称许的天才,无一不经过极深的磨砺;而即使再了得的人物,仍如邢猎在手记上所写的那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也根本不必二三,哪怕只有一人,已是平生极大幸运。
邢猎是如此,现下的林皆醉,亦是如此。
邢猎这一生一共只活了二十三岁,江湖上人后来提起他时,偶尔也会用些“天妒英才”之类语句,林皆醉却想,若邢猎真听到这些话,必会付之一笑。
这一日其实是他的生辰,也便是从这一日起,他便与当日里写下清明手记那人同样年纪。
江水不断拍打着白石,桑挽忽地匆匆跑了过来,道:“小总管,江湖上又出现了新的传言!”
林皆醉收起手记,随后转身,“什么事?”
桑挽道:“江湖上都道,长生堡主要派人要对付小总管,派出那人幺,便是岳堡主的义子姜白虹。”
江湖上虽都知姜白虹,也皆知小总管,但知晓他二人关系密切的却并不多。因此得知长生堡派出姜白虹后,反觉理所当然,盖因年轻一代中,姜白虹本就是最为出色的人物,那么岳鸣自是要派他出来清理门户。
传言逐渐发酵,又传出姜白虹将与小总管比武定输赢的消息。若姜白虹输了,便任由林皆醉带人离开长生堡;可若是林皆醉输了,便需带着人随同姜白虹回去。
自来就是清理门户,也从没听说这幺干的。众人不由议论纷纷,有人便道:“若是两伙人真刀真枪地打,那可不一定要死多少人了。长生堡先后几番变故,怎经得起这个,现下不过是两个人动手,自然损失要轻微得多。”
这说法得到许多人的赞同,但也有人觉得,岳鸣不是这等计较的个性。只是这说法甫一提出,便遭驳斥,“此一时来彼一时,跟了岳鸣多少年的大总管都叛变了,听得他唯一的一个女孩儿也没了,怎能还和当年一样?”
江湖上议论暂且不提,又有许多人利用这个机会开了赌盘。买姜白虹胜的占了多数,毕竟那是入得兵器谱的厉害人物;但也有少数买了小总管,这些人却也自有理由,“小总管武功虽不济事,还有络绎针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岂是容易对付的?”
岳海灯外出归来,正遇上这样一个赌盘,前面聚了许多人,聊得热火朝天,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两个拳头忍不住就握了起来,面上青筋乱迸。若按他的本心,真想现下就砸了这摊子,可是砸了一个,江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就算他能把这些赌盘都砸了,还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忿忿然回了长生堡,此番出去原是奉岳鸣之命巡视分舵,归来时自也应先向岳鸣汇报。回到长生堡这些时间,岳海灯多少也有了些长进,不再似当年在塞外那般无拘无束。他先去了岳鸣的书房,说明诸分舵情形,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问道:“父亲,白虹呢?”
岳鸣抬头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出去了。”
岳海灯心头一跳,忙问:“是不是您派他出去的?”
岳鸣扫了眼岳海灯,长生堡少堡主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无意遮掩,也遮掩不住,他原本不想回答,但终还是道:“是。”
这短短的一个字显然并不能满足岳海灯,他继续说下去,“您是不是派他去对付阿醉了?外面都开上赌盘了!这……阿醉的不是大事啊,他帮小夜报了仇啊!”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见到岳鸣愈发阴沉的面色,终于住了口,可到底还是忍不住,最后又补了一句,“他们俩是兄弟啊!”
是啊,岳鸣想,我也一直都知道,从小时起,那两个小子就是兄弟啊。
赌盘开出来一段时间之后,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道是姜白虹与林皆醉约战之地,乃是三日后的断浪岩。
单从名字看,这断浪岩不是在海边,至少也是在江边,实则不然,此地乃是寒江侧畔一处少为人知的深山之中。之所以取这名字,约是因沧海桑田之故,如今陆地所在,许多年前亦是白浪滔天。
有那好信之人,听得这消息后还专门去了断浪岩查看,一看下倒吃了一惊,原来这断浪岩乃是在一处悬崖之上,地形极险,面积也不大,勉勉强强够得上两人比武,再多一个人就不能了。幸而,在断浪岩对面另有一个山崖,此处广阔平整,虽与断浪岩隔了一道天堑,难以度过,但距离却不远,正可看到断浪岩上的情形。
江湖中人得知这消息,都道小总管会选地方,这样一来,下了注的人自可到这山崖上来观看,又不妨碍比试。为了占个好位置,比武前一日就已有人前来此地。待到正日子时,那山崖上更是来了许多人。挤得黑压压的一片。
岳海灯自也听到了这消息,他瞒着岳鸣,也悄悄在这一日赶了过来,只他来得有些晚了,好位置是绝不可能,就再往前走几步,也是困难的事情。若他愿舍了面皮,自爆身份,估计也会有人让路给他,但岳海灯心中对这次比武实在极为不满,连同自己的身份似乎也成了一件极为羞耻之事,他戴着斗笠,打算在后面找个地方坐下,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忽然有人点手叫他,“三十六,是不是你?”
这“三十六”乃是当年岳海灯在黄沙帮时的排行,他惊讶看去,却见一个人坐在前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岳海灯不由一喜,忙上前来,叫道:“十三哥。”
黄沙帮平素称呼不论年纪,看的是排行,这“十三哥”名叫谭心月,虽然排行在岳海灯前面二十几位,但单看年纪,比岳海灯不过大了半岁。远看他的轮廓,还是个清秀文雅的模样,但离近一看,就可见他皮肤粗糙,一双手上满是砂砾马缰磨出的细小伤痕,乃是多年塞外生活留下的痕迹。
二人坐在一处,谭心月笑道:“三十六,你也是来看热闹的?那个半天飞逮到了没有?”
岳海灯一时语塞,先前他回江南,乃是奉了黄沙帮的命令,来追捕一个名叫半天飞的沙匪,路上遇到了胡三绝,得知长生堡柳然叛变等事,又为胡三绝一番劝说,最终才决定,在杀了半天飞之后,写信给黄沙帮,告知自己退出一事。但看谭心月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含糊道:“已杀了,十三哥,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谭心月笑道:“别提了,你也知道半天飞原有个搭档叫一溜云,先前都说半天飞跑去了江南,一溜云逃去了西域,我追了他一路,竟是假的!那一溜云也去江南找他搭档了,我这才追过来,恰遇到这边什么小总管比武的事情,我心里想着,那一溜云平素最喜欢看热闹,说不定来了这里也未可知,便过来看看。对了,你杀半天飞的时候,看到一溜云没有?”
岳海灯这才明白过来,谭心月先去西域,后来江南,想是还不知道自己离开黄沙帮一事,便道:“并没有看到。”
谭心月又左右看了一番,“这里似乎也没有,只是现下实在人多,我也不能确定,等会儿再细看看,对了,你知不知道今儿比武的人是什么来路,怎的这许多人来?”
黄沙帮常年在塞外,对中原武林的事情并不很清楚,岳海灯投入黄沙帮时,自也隐瞒了自己少堡主的身份。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有说出,忽地人群中一阵喧哗,都道:“来了,来了!”却听对面断浪岩上,两个素衣年轻人一先一后地走了上来,后面那个年轻人身后还跟了个十分貌美的女子,正是姜白虹与林皆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