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评价也未免过苛,只是李三娘先已对岳海灯有了偏见,心中自然看不上他,却见岳海灯大踏步朝己方走了过来,道:“阿醉,你也来看品剑大会?”随即又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第一句话并无意义,大家今日既然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冲着品剑大会来的,但岳海灯说第二句话时,却是目光烁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又看了李三娘一眼。
这目光太过专注,林皆醉也不由有些诧异,随即答道:“这是下属李三娘。”
岳海灯却怔住了,道:“李三娘天罡水寨的那个李三娘?”
李三娘忽地开口笑道:“可不正是我,少堡主总该听说过我的名号吧?”
岳海灯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李三娘托了桑挽,想要见他一次,他寻思着这女子做过宁颇黎的情人,也不是什么好的,并没有见人。可怎能想到,这女子竟然是这般的模样!岳海灯活了二十几年,不是为长生堡做事就是驰骋于塞外,平生好的是英雄事业,这竟是第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方知这世间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她也不必说话,就只是站在那里,一颦一笑,便足以引动心弦。
然而这女子却又是他先前十分看不上的一个人,岳海灯心头不由矛盾起来,一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这个时候,胡绝忽然开口道:“海灯是为了那柄龙文古剑来的。”
他说这话时,看的人正是林皆醉。
林皆醉心思电转,霎时便明白了胡绝的意思。
岳海灯也用剑,但以他少堡主的身份,自小什么样的宝刀宝剑都见过,大约是因着这个关系,岳海灯对所谓的江湖名剑云云并不如何执着,若说他为了一柄龙文宝剑便专程来参加品剑大会,这种可能并不大。
岳海灯若专程赶到云海风,为的便不是龙文古剑,而是一个机会。在长生堡已经丧失了不少力量的当口,尚且压不住阵脚的少堡主向长生堡,向江湖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道:“是。”又看向胡绝,“胡先生,你最近身体可好?”
胡绝内功精湛,原本须发漆黑,然而柳然叛变之后,他大病一场,就已苍老了不少,现下再见,竟已是白发萧然。他摇了摇头,口气平淡,“算了,老了。”又道:“原先我还以为,这辈子这不必出江湖了。到底还是陪海灯出来了一次。”
正说到这里时,泊空青与凤华也一同走了出来,凤华的面上还有些落寞,但在见到长生堡来人之时,又恢复了如意盟少盟主的风度,向长生堡二人问好。
得知了凤华与泊空青二人身份,岳海灯也有些惊讶,随即便道:“长生堡在这附近还有住处,客栈到底不方便,各位到那里暂住一晚吧。”又向林皆醉道:“阿醉,你一定要过来。三娘子……也请一起过来。”
其实李三娘本就是林皆醉的下属,林皆醉既然过来,李三娘自然会来,这一句话,加的其实有些无谓,胡绝狐疑地看了岳海灯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这客栈内确实没有足够的房间,几人便也都答应下来,随着岳海灯一同前往。
其实长生堡在云海风的这处暗点,林皆醉是知道的,非但知道,早年他还来过一次,只是现在为了避嫌,他先前没有打算过去,现下岳海灯主动提出邀请,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处暗点距离此地并不算很远,外表看着,也就与普通的民宅无异,里面布置却颇为舒适,几人都是奔波了一天,各自歇息不提。林皆醉心中却有些感慨,上次来时犹是主,这次来时,却是客人的身份了。
方才在客栈中他已吃了些东西,现下并不饿,便倒了杯茶,思量着下一步的做法。
岳海灯既然前来,便是对龙文古剑势在必得,而以岳海灯的武功,又有胡绝在一旁襄助,得到这把宝剑的可能性并不低,而自己……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不等他回话,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岳海灯。
林皆醉起身道:“少堡主有事?”
岳海灯嗐了一声,“阿醉,你别跟我说这样说话。我听着难受。”又道:“咱两个也是一起长大的,何况最后是你为小夜报了仇,我得谢谢你。”
林皆醉一时沉默,终是道:“我本应替她报仇。”
岳海灯叹气道:“你也是,怎么不早说。若是小夜嫁了给你,不比那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强多了。”
林皆醉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他默然无语,气氛一时凝固起来。岳海灯也发觉自己这话说的不合时宜,抹了一把脸道:“算了,都过去了。”
林皆醉还是没有说话,岳海灯也没有再开口,但是他的沉默倒不似无话可说,而是心里有话,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样子。岳海灯本不是擅于遮掩情绪的人,林皆醉也看了出来,便问道:“少堡主还有什么事么?”
岳海灯又用手抹了一把脸,道:“我想问问你,你身边那个李三娘,成亲了么?”
这下林皆醉可真是吃了一惊,他原当岳海灯这般犹豫,是想问他对龙文古剑的态度,没想到问的竟是李三娘,再仔细一看,岳海灯搓着手,面色有些发红,这神色可并不寻常,他便道:“她并不曾成亲。”
岳海灯的面上便显出欢喜的样子来,道:“那就好。”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他又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林皆醉又坐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岳海灯的意思,难不成……竟是他对李三娘一见钟情了?
这之于林皆醉,实在是超乎想象的事情,他虽然也有感情深厚的对象,譬如姜白虹、岳小夜,但都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相处,情感逐渐积聚下来的结果。就是泊空青、段玉衡,也是在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又经过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事件,方才真正具备了结义兄弟之情。
可是岳海灯与李三娘今日不过是初次见面,话也没说两句,怎么就会有感情了呢?
林皆醉想不明白,但岳海灯毕竟未曾挑明,而自己这名下属,可也不是会为情爱拘泥之人,事后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实在还是未知之数。
他不再多想,房中有些气闷,他顺手推开窗子,却见一片飞雪打着旋儿冲了出来,他一怔,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雪,空气中也多了分凛冽的寒意。
胡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外面,落在他肩头的雪片尚能看出痕迹,落在他头上的,却已与他一头白发融为一体。
林皆醉心中忽然一酸,静静走了出来。
胡绝分明也觉察到了他的存在,却并不曾说话,林皆醉走到胡绝的身后,过了片刻方道:“落雪了,胡先生早些回去罢。”
胡绝并没有回头,道:“你回来长生堡,又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海灯和黄沙帮的一个人约谈。”
林皆醉道:“黄沙帮排行第十三的谭心月?”
胡绝奇道:“你怎知道?”
林皆醉道:“断浪岩上,曾有一人相助少堡主,我见二人关系似很密切,大约猜测出他出身,后来又查了一下,方确定此人身份。”
胡绝叹道:“一起长大的几个孩子里,只有你有这份细心。这方面,海灯原不及你。”
林皆醉怔了怔,胡绝不是没有夸过他,却很少拿岳海灯与他对比,却听胡绝又道:“那天晚上,那谭心月是最后来问海灯一次,是要回黄沙帮,还是留在长生堡。”
林皆醉又是一怔,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晓。却听胡绝又道:“我看当时海灯的意思,其实还没有拿定主意。但后来他见到了我,便下了决心,与那谭心月讲,他要留下来。”
岳海灯的性情中,确有易于冲动的一面,胡绝自幼传授他武功,又曾带病去塞外寻他,情谊非同一般,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胡绝的出现无疑是加重了一端的砝码,这等情形下,他最终决定留下亦是可想而知。
胡绝见林皆醉面上表情,就知道他已猜出了岳海灯留下的缘由,叹道:“海灯既已决定留下了,我便护他一程罢。”
林皆醉点了点头,“是,我明白。”
胡绝盯着他,“你明白什么?”
林皆醉道:“我明白胡先生是重视情义之人,所以在结义兄弟过世之后退隐江湖;亦是为了情义,甘愿再出江湖,于云海风相护少堡主。”
听到“结义兄弟过世”几字后,胡绝震了一震,这些年来,他已许久没有听人主动提到过宋玉之事,不由道:“不全是为了兄弟间的情义,我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小夜没了,你走了,白虹活不过三十岁,我能护着的,也必须护着的,也只剩下一个海灯了。”
林皆醉不由也后退了一步。这对虽无名分,却是实质上的师徒,各自在对方的痛处深深扎了一刀,随即小总管率先反应过来,叹了一口气道:“胡先生放心。”
胡绝不觉问道:“放什么心?”
林皆醉道:“我不是专程来到云海风的,不过是顺路之举;我对龙文古剑亦无执念,想要这柄剑,也不是为了自己。既然少堡主有心于此,我无意相争。”说完这番话,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之前只问了一句,“胡先生知道白虹的消息么?”
胡绝声音干涩,“除了这次之事,长生堡其他事务我皆不知情。”
林皆醉离开良久,胡绝仍然伫立当地,他心里明镜一般清楚长生堡现下的情形:表面看来,长生堡分舵暗点遍布江湖,实力强大;实则现下正是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柳然叛变,岳小夜身死,林皆醉出走,虽还有个姜白虹,但等到岳天鸣老病的时候,姜白虹多半也已去世,那个时候若岳海灯依旧立不起来,长生堡几乎可以就此崩溃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长生堡被人接手,而这个接手的人,有可能是天之涯的杨守,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在一开始见到林皆醉的的时候,胡绝几乎以为自己的揣测成了真,以小总管的周密,加上对长生堡的了解,得知岳海灯参加品剑大会的消息并非没有可能,而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前来云海风抢夺龙文古剑,更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然而林皆醉现下却说:他不是专程为品剑大会而来,他甘愿放弃。
胡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小的时候,他就看不太出来,林皆醉长大后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到了现下,他依然看不出。
他终于还是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却见隔壁岳海灯的房间灯还亮着,心道海灯怎的这么晚还没有睡,便推门进去,却见岳海灯坐在灯前,不知寻思着什么事情。他便开口道:“明日便是品剑大会,早些歇息罢。”
岳海灯见胡绝进来,面上忽地绽开笑意,道:“三叔也还没睡,我寻思一件事情,想与三叔参详。”
胡绝只道他要说明日大会之事,便道:“你且说来。”
岳海灯道:“三叔,你说我若是想要成亲,父亲会不会同意?”
胡绝一怔,岳海灯的心思,向来不在这些男女感情上,怎么在这个关口说了这么句话?便道:“你年纪不小,若想成亲,老大自然欢喜。”他又有一句话未曾说出,若换在从前,岳天鸣对岳海灯的婚事必有许多想法,但经历了岳小夜一事,大概也不会对女方的身份武功做什么要求。
岳海灯听了这话,很是高兴,道:“其实我在今晚见了一个人”
胡绝面上不由多了分笑意,心道这小子的眼光却也不差,泊空青是一门之主,凤鸣的身份虽然稍逊,却可借机如意盟重建联系。却听岳海灯续道:“便是阿醉身边的李三娘,我与阿醉打听过了,她并未成亲。”
胡绝的笑意,忽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