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绝离开了无忧谷,一路之上,恍恍惚惚地,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少年时他先结识了来自西南的宋玉,后又与岳鸣、柳然、林青锋几人义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那段时间里,他们五人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建立长生堡,那是何等顺心畅意的日子。然而时间未久,林青锋便第一个退隐,五名结义兄弟中,胡绝与林青锋的交情并不是最深厚的,但他心中仍是不愉,便仿佛一块品相完美的宝石,骤然被切割掉了一角。
再后来,宋玉死于江湖搏杀之中。这个年纪还小于他的四弟曾救过胡绝一命,二人交情最好,到此时,胡绝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他对自己,对岳鸣与柳然说:江湖多风雨,我烦了,不想继续了,退隐罢。
岳鸣与柳然皆有些惊讶,却又不是特别惊讶,毕竟先前已有了一个林青锋,再者,胡绝的性情素来脱略狂傲,这似乎也正是他能做出的事。但岳鸣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老三,你当真要退隐?”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对了,胡绝当时冷笑着道:“江湖上我已走过一次,不过如此,何必再留!”
岳鸣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胡绝自负潇洒,背了个简单的行囊步出长生堡,一出大门险些撞上个孩子。
那便是岳海灯,手里还抱着小小的岳小夜。
岳鸣膝下仅此一儿一女,若说不疼,自然是假话,但那个时候正是长生堡冉冉上升之期,在岳鸣看来,自然是现下的江湖事业最为重要,并没有多少时间照管他们。胡绝看了不由皱眉头,道:“依海灯现下的年纪,也可以启蒙了,怎好似没什么功底的样子?”
柳然出来送他,乘机就道:“大哥现下忙碌成这样,哪有时间教孩子。依我看,三弟你既要隐居,哪里不行?俗话还说大隐隐于朝,难道在长生堡不能隐居?也不用你管什么江湖事,就教教这两个孩子,不也很好?”
胡绝又看了一眼岳氏兄妹两个,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教着岳海灯,带着岳小夜。过几年,又来了姜白虹与林皆醉。他的心里面,隐隐也是颇为自豪的。
我虽不管长生堡的事务,却教出了四个好孩子。
这些年来,长生堡在江湖中的地位逐步上升,虽然中间风波不断,也出现了天之涯这般强劲的对手,但并没有人能够真正战胜这个强大的组织。胡绝喝着酒,种着他的草药,心里寻思:退隐江湖,超然物外,却还能做到如我一般的,纵观武林,大概也唯有我胡绝一人了。
仅有的一点伤感之处,乃是姜白虹入堡时所受的严重内伤,然而因着姜白虹自身的优异与乐天,这些伤感也被淡化了许多。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忽然间柳然叛变,霎那时天翻地覆。
这一场叛变,连岳鸣事先也全无觉察,更不必提胡绝。事情发生之时,柳然对岳鸣下了狠手,对他却没怎么难为。但胡绝并不因此而欢喜,反而更加伤痛。
二哥怎的会忽然叛变?兄弟之间怎会互相残杀?倘若我当日一直留在江湖中,不曾隐居,是否便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这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不愿深想,也无法深想的。他大病一场,略有些好转后,便启程寻回了岳海灯。
至少我教的这几个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这四个孩子里,最让他放心的是岳小夜,聪明懂事的女孩子,从不让人操一分心;私心里最喜欢的则是姜白虹,性情疏朗开阔,剑术在年轻一代中当世无双;最重视的自然是岳海灯,长生堡未来的继承人;而林皆醉……
他总有些看不透这孩子。
然而林皆醉终还是一路成长了起来,成为长生堡的小总管,武学方面虽不算特别出色,但行事滴水不露,为人周密齐全,胡绝从前会想:这样也很好,一个林皆醉,一个姜白虹,一文一武,二人关系又好,将来正好一同辅佐岳海灯。谁想当他好容易带着岳海灯回来的时候,又是一番巨变。
最让他放心的岳小夜,他亲眼看着这个从小看大的女孩子中毒身死;
最被他喜欢的姜白虹,在长生堡巨变之后忽然出走,自此全无影踪;
而本应是担负着长生堡未来重任的岳海灯全无干劲,黄沙帮、李三娘,这些事情发生在其他江湖人身上,原本无伤大雅,出现在他身上,便是致命之处。
再有,便是林皆醉,柳然出事之后,这名年纪轻轻的小总管所做所为,亦令胡绝触目惊心:私下修炼清明手记中的武学,心腹林戈击败少主岳海灯,一手调动堡内精兵,最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得了龙文古剑。
小总管的武学是胡绝教出来的,但他的为人处事,应对事务,却是柳然一手带出来的。一个大总管,一个小总管,林皆醉会是第二个柳然吗?然而岳海灯,胡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如岳鸣远矣。
他心中一直抱着这样的疑虑,在看到李三娘将岳海灯打落寒潭之时,如同天花板上的第二只靴子一般,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还是如此。
我后半生退隐,任事不管,自诩超脱,最终却是兄弟反目;而这半生里我唯一做的一件事情,教出的四个孩子,终于全军覆没。
而海灯来参加品剑大会,甚至还是我专程陪他前来。
胡绝实在无法继续想下去,恰好前方路边有个茶棚,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内里的一位白衣青年公子忙扶了他一把,“这位老先生,你是怎样了?”
老先生?胡绝从前可从没觉得这一个老字和自己有关,那白衣青年公子的力道不大,他随身一个老仆便过来,搀扶胡绝坐下。那公子便招呼道:“店家,快上一碗酸汤子给这位老先生,喝了暖暖身子。”
一碗滚热的酸汤子很快便端上了上来,胡绝喝了几口,出了一头的虚汗,他定一定神,不愿接受旁人的怜悯,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道:“我没什么事。”便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