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林皆醉后,为杀对方,他双掌同出深厚内力,这其实已是强行出手,胸口钝痛更加强烈,已然超出以往任何一次。林皆醉重伤之时,见到天上明月不住摇晃,地上长生堡主站立不稳,那后一件事,并非虚幻。
到最后姜白虹归来,悲喜两种情绪交织一起,他终于再坚持不住。
长生堡主想:我一生搏命江湖,未曾死于刀剑之下,竟要因着这个什么心疾而死,岂非一件怪事?
他靠在树上,看着天上明月。说也奇怪,那月光似乎没有先前那般模糊,反是清明无比。岳鸣一生见过死人无数,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啊,原来是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
这个时候,他的神志极是清醒。过往诸事,如电光石火,一一自心中掠过。而未来如何,尚未可期。
姜白虹所说固然是真的,可他会不会中了天之涯的计策呢?林皆醉言之凿凿,似乎又有人证物证,可那会不会是他自己编造的呢?老三已经死了,海灯真的还在人世吗?如果他在,他又能做什么呢?小夜死了,白虹活不到三十岁,天之涯还在,杨守还在,而长生堡,总是需要一个继承人的……
这世间有一个合乎他的心意的继承人吗?并没有,如果小夜生而为男,如果白虹能活得更久,如果海灯兼有白虹的武力和小总管的计议……可是这些毕竟只是如果。
他忽然又想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收到了林锋的信,心中尚且有些高兴,想:老五是想回长生堡吗?于是他单人独骑,去见他结义兄弟中感情最好的五弟。
那个时候,他可真是没有想到现下这幺一天啊。
岳鸣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老虎一般看向林皆醉,声音清晰无比,“林皆醉,长生堡交给你了。”
北海断,山陵崩。
岳鸣阖上眼睛的时候,姜白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试探着喊了两声,“义父,义父?”却全无回应,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面前的老人,惊觉这位称雄武林的江湖第一人已然没了气息。
一时间,姜白虹只觉肝肠寸断,忍不住放声大哭。
若没有岳鸣,他当年也就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而岳鸣把他带入长生堡之后,亦是全心待他。甚至于说,他在岳鸣那里得到的纵容,远较岳海灯为多。
姜白虹生而不知其父,在他心中,长生堡主已经完全代入了父亲的角色。
这一场大哭,直哭得群鸟惊飞,枯叶摇落,姜白虹才慢慢停了下来。痛快地宣泄了一番之后,他情绪略为稳定。抬眼见身旁的林皆醉,面上亦有泪痕。
他抬衣袖抹一抹红肿的双眼,叫道:“阿醉。”
林皆醉抬眼看向他,“白虹。”
姜白虹握住他手,又一阵难过泛上来,道:“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他又想起岳鸣临终前那最后一句话,如果说还能有什么让他略为欢喜一点儿的事情,那便是岳鸣最后传位给林皆醉了。
在长生堡里,姜白虹与林皆醉感情最好,私心里,他觉得林皆醉比谁都合适接任堡主之位。但这件事也只能想想,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乃是岳海灯,且他与岳海灯的关系也不坏。待到林皆醉自立离开之后,这想法更成了妄念。可是没想到,竟真的有这幺一天,阿醉当上了堡主。
一想到这里,姜白虹的面上到底泛出一个笑来,道:“阿醉,幸好是你做堡主。”
林皆醉没有回答。他心头一阵恍惚,忽然便想到很多年前,那个身形高大的,凶巴巴的,陌生的岳伯父来到他家,与他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今后你便随我到长生堡去吧。”
他说“是”。可是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林皆醉,连长生堡是什么还不知道。
现在他知道了,而这一副担子,也交到了他的身上。
后续之事,随即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长生堡乃是江湖第一势力,但如果说林皆醉一接任堡主之位,便可号令天下,无人不从那就是个笑话。事实上,尽管尚未传播出去,但在长生堡高层之内,已当林皆醉是杀死岳海灯与胡绝的幕后凶手。幸而姜白虹及时归来,他在长生堡内威信颇高,众人亦知他与岳鸣父子感情深厚,有姜白虹在一旁压阵,加上林皆醉先前在堡内一直主事,根基深厚,为岳小夜复仇、杀宁颇黎等事亦为他增加了不少人望,终是成功地接任了堡主之位。
而接任长生堡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主持岳鸣的葬礼。
以现下情形来看,天之涯在北疆虎视眈眈,将岳鸣死讯暂时隐瞒,待到下一任堡主做好准备之后再行公布方为更好选择。但林皆醉不行,本来他出身不正,又有岳海灯胡绝等事在前,因此不但不能隐瞒,更要将丧事好好操办一番。
尽管如此,丧事之后,仍有人前来请辞,便是分舵主练长安。
练长安当年在江湖上成名颇早,为人又心高气傲,纯是因着被岳鸣折服方才投入到长生堡中。先前柳然叛变,追捕李三娘等事中他出力不少,可说是十分忠心。小总管虽然不差,但他却不想如先前一般为其效力了。
练长安上前时,态度仍有些倨傲,道:“今日之长生堡已非昨日之长生堡,我也不想再继续留下去,这就告辞了!”
他并没有称呼林皆醉为堡主,林皆醉面色不变,道:“人各有志,练先生随意。”
练长安见林皆醉并未出言挽留他,多少有些不喜,只听林皆醉又道:“只是练先生一走,不知何人适合接练先生的位置,其余属下又如何安排为是?”
练长安道:“我既走了,这些便随旁人安排去罢!”
林皆醉平静道:“旁人随意安排,自然也是可以。只是练先生要想好了,任谁也不会如你一般对分舵的了解深。若你来安排,这些下属自可有更妥善的待遇,若旁人来做,只怕你主持了十余年的分舵,今后再不似从前。”
需知长生堡分舵遍布天下,然而分舵与分舵却也有不同,如幼时林皆醉等人被大雨伏击的分舵,便是最小最不起眼的那等;如练长安主持的分舵,那便是长生堡最为精锐里的力量之一,走到外面旁人都会高看一眼,先前雷霆选人,也是先从他们的分舵中选择。
练长安一滞,林皆醉所说皆是实情,他与分舵一群兄弟相处了这些年,若说没有感情那是虚话。他自己一走了之也就罢了,终不忍让这些人掉入谷底。一念至此,他终究还是道一声,“算了。”
练长安将分舵事情交待完毕,随即转身离开,再无留恋。姜白虹自屏风后面出来,恨恨道:“老练这个没情义的。”
林皆醉道:“他恰是有情义才走。”只是他的情义,对的却是旁人。
姜白虹也明白林皆醉的意思,到底还是嘿了一声。
如练长安一般离开的,并不止他一人。只不过能如他一般来到林皆醉面前的人就不多了。林皆醉能留则留,留不下的,也并不刻意勉强。
与此同时,他收紧防备,并将桑挽等人一并召了回来。有雷霆在侧,便是最坚实的防守。
姜白虹却是一直担心林皆醉的身体,需知那一日他被岳鸣打成重伤,没多少养伤的时间,倒要接二连三的忙碌,好人也承受不了,何况是林皆醉现下的状况。后来有一天,他看到林皆醉在书房里避人熬药,细细一看就发现不对,那药胡绝以前弄过,乃是为了提升人精力的,虽然一时管用,实则对内里颇有损伤。
难怪见林皆醉这几天精神居然不错,原来是这副药的原因!姜白虹一时气往上冲,第一反应是想冲进去把锅给砸了,刚走两步又停住脚,林皆醉难道不知道这药伤身?只不过现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已。只是他到底心中不甘,又推门走了进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喝这个药?”
林皆醉见到是姜白虹,面色一时尴尬,道:“我不是……就吃这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是,又好像怎么解释都不对,抬头一看姜白虹正看着他,心下不安,索性捡了旁边扇火的小扇子,用力一扇把火给灭了。
姜白虹:“……”
到后来,还得是姜白虹自己切药碾药,重新放入锅里熬煮。
这些草药,都是从胡三绝留下的温室中拿出来的。姜林两人小时都帮胡三绝做过事,煮个汤药并不在话下。姜白虹一边咔嚓咔嚓切着药,一边不满,心想自己先前还想掀锅呢,怎的现在倒帮忙煮上药了?
想归想,他手上动作还是一样飞快,三下五除二把所有东西丢进小锅里,随后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顶多再吃两副,不能再吃了!”
林皆醉点头,“是。”
姜白虹忍不住笑,“阿醉,你可是堡主了啊。”
林皆醉看着他道:“可你是白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