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章仍如同那天他们分别时一般,昂扬颈首,挥舞着属于他军队的旗帜,喊着:“听我号令!”
如海望过去正好与赵章的视线相交,恍如隔世。
“务必要生擒那些契丹士兵。”
他听见赵章这么说,紧接着那些士兵如同城墙上射出的羽箭一般冲了出来,在先行的几匹骑兵之后,又出来了许多拿着长枪与绳索的步兵。他们越过那些尸体,或者是从那些尸体之中找出不属于自己同族的契丹士兵,将他们压解起来,送入城中。
随着城门打开,军队们纷纷从城中出来,那些躲过了马蹄,亦没有被乱箭射死的百姓们群情激动着,纷纷推挤着涌向城门的开口。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这样的叫声持续不断,渐渐的尸堆之中也有些受了伤还没有死透的人匍匐着,希望能挤进那好不容易敞开的城门。
如海不再去看赵章,那些剩下的契丹兵此刻找到了对手,正与城内冲出的那些兵卒鏖战着,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任何人去理会如海。
他跳下了马,在那匹战马的腿上拍了拍,将牠赶离了这片战场。然后他翻动起了那满地的尸体,只要找到还有一口气的,就背着他往城内送。
如海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活下来,也没有想过救起他们后应该怎么办。他只是觉得城外躺了太多尸体,那么多的人,竟然一夕之间都躺在了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如此搬运了几趟,如海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搬回了多少人。契丹的骑兵却仍在与赵章的将士们死战着。
他站在城门口,远远的见到了赵章的背影。比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赵章的确没怎么变,包括神情仪态以及那坚定无畏的勇气。
然而赵国的军队却已经一路从关外,退进了关内,连嵩山都被划入了契丹的地界。
契丹的骑兵退去后,如海也随着百姓一到进了城。兴许是残存的人数已不像之前那么多,也或者是因为这场大难,那些驻守在城门的兵卒不再阻止人们进入城内。
如海也在协助搬运伤者之时,看见了非罪,他正与自己一样,扶着一名受伤的百姓,一步步的往城内走。
不过当他上前叫去叫他,并且看清了非罪肩上扛着的那人时,他便察觉了──那并不是伤者,而是小武的尸体,背上插满了箭矢,像个刺猬一样。
非罪一向淡漠的嘴角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只说:“小武和他爷爷死了。”
如海起先很是震惊,但随即又不那么震惊了。他想是人总会死的,即使他们死在刚刚那场乱箭之中,好像也合情合理。
也就是在这时后,他想起了从前方丈在大雄宝殿讲经时的声音,亦想起了少林寺中,曾经为去前线当兵战死的师兄们,举办过无数场法事。
那些声音低低的,在他耳边吟绕着。
他合起了双掌,听见那吟颂的经文,如梦似幻。
就如同师父说的,人生一切,如梦幻泡影。只是虚幻的并不是人们的存在,而是转瞬即逝的生命。
※
这些大难不死的百姓们最后被安置在了东门城角的一处空地,那里搭着无数简易的棚架,更有无数人衣衫褴褛,席地而卧。
如海这才知道,那些比他们先进城的难民,便是通通到了这里。只是任凭如何在这些人之中寻找,都没有见到半个与他们一同前来国都之人。
两人便在这里落脚,这里每到中午便会有人开立食堂施粥,靠着这一天一顿的粥,如海与非罪两人总算还是支撑着。
他想,那些人大约是全死在了城外,只有小武与他爷爷的尸体被非罪扛进了城内,可最终还是下葬在了城外一处荒郊。
非罪去了无数趟赵章的军营,然而此时军营内的管制严格了许多,那些守卫的士兵又都是生面孔,认不得两人,既不帮他们通报,也不愿多听他们说话,便直接将人赶走了。
就在非罪与如海在这里被困了三天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上门了。
那人坐在一张木制的轮椅上,十分艰难的以手推动着车轮,慢慢靠近他们。
如海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不过他却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非罪在初见的冲击散去后,率先向来人问好,“萧统领,许久不见。”
萧问之当然没有漏看两人脸上一闪过震惊的神色,扬起带着点自嘲的苦笑,“是啊,当初在乱军之中与你们失散,我就一直相信你们还活着。如今果真山水有相逢,又见面了。”
如海的喉头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藏不住他心中的震惊,说道:“怎么会这样……那天……”
萧问之明白他想说的话,脸上仍是堆满了笑容,用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语调说道:“普宗将我的四肢都折断了,也许是长期挥刀的缘故,我这双手长得特别结实,接回去了。可脚……就不成了。”
如海顺着他的话向萧问之的双手看去。此时他虽然将手垂放在木轮上,长长的袖子将整只手都遮得严实,可练过武的如海却一眼就能看出,即使如萧问之所说双臂接回去了,恐怕也留下了十分严重的后遗症,以后想要再握刀,几乎是不可能。
萧问之不知是否是猜到了如海心中所想之事,面色和徐道:“虽然是有些不方便,可总归保住了一条性命,还能做些有用之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海不太明白萧问之这里说的不幸,指的是什么;而幸,说的又是什么。不过这次他倒是牢牢地闭上了嘴巴,不泄露出半点声音。
非罪则在这时候开口说:“萧统领可还在赵将军营中?”
萧问之点头,“未离。不过这身体也只能替他做些杂物活儿了。”
“那可否请萧统领代为引荐,在下想见赵将军一面。”
“大师就是不说,我也正有此意。”萧问之此刻似是与非罪心中想到了一块,接续着说:“不过这点时间,契丹兵马进步飞速,竟将我军打得无法还手,一路从关外退到了关内。”
“可是因为普宗带去的武功所致?”非罪略略有些迟疑的开口。毕竟他心底清楚,普宗带去契丹的武功虽然短时间进步神速,可长久下来却是有害的。
然而这一节,他却犹豫着不知能不能与萧问之,或者说是朝廷禀明。
“正是从普宗投靠契丹,获提拔为将领之后。契丹兵个个便有如神助,刀枪都奈何不了他们。”
普宗于战斗之中的姿态,不光是非罪,萧问之与赵章也都是见识过的。现在见了这些契丹兵有几分神似普宗运功时的情况,怀疑是他教给了契丹兵武功,用来反打朝廷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知道为何,非罪却不认为普宗交给这些契丹武学,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帮助他们攻入国都。
然而这节他并不会向萧问之提起,只说:“如此一来,确实情况危急。萧统领何时能安排我与赵将军见上一面?”
“这有何难?现在便可,走吧。”
这头,萧问之回得爽快,可如海心里却并不开心。
他想非罪这一去,少不了又要与朝廷军队牵扯到一块,尤其在见过了赵章无动于衷的对那些百姓放箭的一幕后,如海对这些人可说不仅是好感全无,还有些厌烦。
这一下没忍住,如海冲动的开口道:“军队为了保护那些高贵之人的性命,不顾城门外那些百姓的死活,你们这种作为,与契丹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又何须抵御契丹?”
他这一席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把萧问之与非罪都说傻在了当场。两人互看一眼,竟然皆是沉默。
他们没有回话,如海便再说:“你们都回答不出来,却要赌命去保卫这些人?究竟有何意义?”
这回,萧问之接上话了。
“我保卫的并不是朝廷,是这个国家。”
“朝廷与国家,有差别吗?”
萧问之沉默了会儿,厘清了自己的思绪,继而道:“朝廷与国家兴许对你们来说的确没有差别。可对我,却是有差的。”
“我的父亲,也就是非罪大师知道的那位萧寒山将军,就是为了保卫这个国家,抛下了我与我娘。”
如海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消逝。他安静地看着他,似是等他将接下来的事情好好说清。
萧问之的声音轻轻的,就象是羽毛一般,缓慢且柔和的响起。
“家父从军前,便时常对我说,习武之人,就是应该锄强扶弱,千万不可坐视苍生苦难,却吝啬于付出自己之力。”
“他去从军那年,正是契丹兵骚扰边境最为严重的一年。母亲为了躲避契丹人,一路从边境逃回了娘家。也就是这时候,那个我从前生长的老家,变成了契丹人的领地,再也无法回去。”
“母亲对父亲决定从军一事,十分不谅解。所以直至父亲去世,两人都没有通过一封家书。还是后来父亲托了一个军中的同袍,才将非罪大师见过的那本刀谱,送到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