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之间,众人纷纷向龙后铭、柳如雪、若云等人道喜。若云听着一连串甚么百年好合、宜室宜家等贺词,虽是素来稳重,此时也是思潮起伏,又喜又羞,满腹心事。
待得筵席结束、众人散去,若云只是躲在闺房之中不肯出来,斜卧床上胡里胡涂地想象着未来的生活。
柳如雪心知这是女儿家的羞赧,一笑置之,仍和龙后铭一同置办明日婚礼所需之物,若风也在一旁七手八脚的帮忙。
唯若雨见姊姊吃饭时心不在焉,脸上神情变换不断,大感兴趣,心道:“姊姊明天就要嫁出去啦,不知她在想些甚么?”看姊姊把自己关在房内良久,不禁缓缓走近,敲了敲门。
只听若云声音说道:“是谁?”
若雨不答,径自推门而入。若雨见姊姊横卧向内,背着对自己,问道:“姊姊,你在想甚么?”
若云听她声音,佯怒道:“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会这样直闯进来。”
若雨笑道:“姊姊别生气嘛!你问我是谁,我就现身给你看啊!”
若云噗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道:“你就爱狡辩。”坐起身来,向妹妹微微一笑。
若雨看见姊姊温柔的样子,不觉想起:“姊姊明天就要出嫁了,不知新郎会待她怎样?日后这房间就要空下来了,我要再找姊姊,也没法这么方便了。”心下黯然,默默不语。
若云见妹妹神色郁郁,只道她担心自己仍在生气,忙寻个话题道:“对了,适才我在想未来的新生活。这次结婚,是爹爹妈妈一手策划的,只听妈妈说这人和爹爹一样,是个状元,实在门当户对等等。我却不知这人相貌俊也不俊,也不知他个性到底如何,又不知他会不会真心待我……”
若雨插口道:“说来爹爹妈妈也真怪,明明是姊姊你要出嫁,为甚么不是你自己去挑老公呢?”
若云微笑道:“你这说法才奇怪了,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挑的道理?爹爹妈妈用心找了许久,问过亲戚说法、探过街坊意见,我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若雨道:“我就是不满意。到时候我一定要自己挑。”
若云笑道:“你还久的很呢!别说这等大话。”
若雨噘起嘴儿,道:“我怎么说大话了,东汉时期,孟光说要嫁给梁鸿,这梁鸿就真的娶她了啊!”
若云道:“这两个人是谁啊?”若雨抿嘴笑道:“姊姊你就只顾练武。这是成语举案齐眉的典故啊!”便将这故事略略说了一遍。说那梁鸿如何贤能,孟氏如何说自己非他不嫁,梁鸿又如何娶了孟氏,又如何告诉孟氏自己的理想,如何为其取名孟光,又如何二人一同归隐、相敬如宾等等。
若云听完叹道:“这等夫妻,也不是平凡人能做到的啊!”
若雨抿嘴笑道:“我偏不是平凡人。”
若云微笑道:“你少妄想了,这等故事也是千百年也才有一次,不然怎么会被记下来?你还不是在书上看到的。”
若雨笑道:“不是,是孔伯伯说给我听的!”
若云道:“孔伯伯?喔,你是说那个说书人?”
若雨道:“是啊!我天天去听他说书,已经跟他变好朋友了,他上台前下台后有空的话,就会和我闲聊。”这说书人乃是在三年前来到此处,但若雨投入听书的模样自小未变,是以新的说书人仍然与她交好。
若云道:“话说你今天怎么没去?”
若雨笑道:“跟我姊姊聊天啊!”
若云道:“你去罢!叫那伯伯再讲些夫妻的故事,回来讲给我听。”
若雨笑道:“姊姊也要开始幻想啦!那我去咯?”
若云道:“去罢,注意安全。”
若雨笑嘻嘻道:“没甚么好担心的!”携了背囊旗子便出门去了。
那说书人名作孔向儒,其名虽甚有书香气息,神情面貌却甚坚毅,倒似个百折不挠的江湖好汉。这一日他尚在后台看些闲书,只见忘年交龙若雨又奔了过来,心头大喜,放下手中书本,笑道:“好啊,你来啦!”
若雨道:“孔伯伯,你能不能讲些恩爱夫妻的故事给我听?”
孔向儒笑道:“小小年纪就要听这等故事?”
若雨道:“才不是呢!是我姊姊要听的。”
孔向儒笑道:“伯伯闹你的,这附近哪个人不晓得先龙第正在大办喜事?你姊姊也真有趣,居然会叫你来问我。”便随口说了几个给若雨听。这一说便是大半个时辰,直教若雨听得脸红心跳、心醉神驰,想象着未来的美好郎君。
孔向儒见她听得入神,不禁微微一笑,待到一个段落,道:“好啦,这些应该够你们姊妹俩胡思乱想了,时候不早,我该上台了,你到前边等我罢。”若雨应诺,到了第一排左首站定,满心欢喜的等着孔向儒出来。
这一日是接续昨日所说那“武王伐纣”的故事。三年间若雨虽已听过二遍,仍是兴致一丝未减,脸上神情时时随着故事情节变化。
孔向儒口沫横飞地说着纣王如何酒池肉林,剥削民膏,又说着周武王如何为了保护贤者胶鬲之命,要人马在泥泞中前行,然后说到纣王出战之时,军队毫无一人肯为其作战,纷纷倒戈,只听得众人血脉贲张,高声叫好。待众人呼声稍停,孔向儒方要开口继续说下去,遥遥一声“好!”尤其响亮,远远的传了过来,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
孔向儒停了一停,向那声音望去。只见一条大汉大踏步而来。这人面色黝黑,眉粗嘴阔,身穿一袭烈焰般惹眼的红袍,腰间插了一对金斧,肩上扛了一人,瞧不清是死是活。若雨虽也回头望去,视线被人丛挡住,却是甚么也瞧不见。
那大汉见众人眼光瞧着自己,道:“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孔向儒定了定神,又说了一盏茶时分,才将这节故事说完,取出皮囊讨赏。
若雨放了一锭银子给他,孔向儒知道拒而不收,若雨反而不喜,加上知道她家境富裕,也就微笑接下。
那红衣汉子一直未曾离开,站在人丛之后,冷冷的瞧着孔向儒讨赏。人群渐渐散去,若雨瞧着孔向儒渐渐走到戏台的右首,只待他一会回转,便要同他至后台聊天。待孔向儒在台前来回走了一遍,又到自己身前时,心中大喜,就要跃上戏台,那红衣汉子却大步走来,冷冷道:“笔墨书生,你可还记得我么?”
孔向儒脸色一沉,却不答话,将收得的银两铜钱缓缓收入囊中。
那红衣汉子冷笑一声,说道:“你当真以为在这扮个缩头乌龟,便能翻出我们的手掌心么?”
孔向儒轻飘飘地跃下台来,拦在若雨身前,淡淡的道:“尊驾认错人了。”
若雨一见大惊,心道:“没想道孔伯伯也是身有武功,我竟从来没瞧出来!”不觉对他更是钦佩。
孔向儒右手负在背后,拉着若雨的手便欲离开。
那汉子长笑一声,喝道:“有这么容易?”反手拉下肩上那人,横挥而至,阻住他去路,又提起那人后领,道:“这人你应该认得罢?教主好不容易查到你二人改头换面投这来了,一个说书,一个泡茶,高雅的很啊!反正我是一定要拿你二人回去的,不论死活!”
若雨偷偷自孔向儒身后探头张望,认得那汉子手上之人是西边数里茶铺里的茶博士,先前曾同父母亲一起去他那里喫过茶的。然而见他此时双目圆睁,舌头伸出,神情可怖,显然已被扼死,心下大骇,不觉全身颤抖。
孔向儒全身也是一震,又感受到身后的若雨十分恐惧,喟然道:“冯兄弟,咱们无怨无仇,你就让我继续在这说书,我绝不再回去就是了。”
那姓冯汉子道:“嘿,亏你也在教中待了四年,我既奉教主之命办事,还有甚么好讨价还价的?”
孔向儒叹道:“是我问的冒昧了。进招罢。”右手轻轻放脱若雨的手,一晃之间,已执了一根毛笔在手,笔尖微黑,似是蘸了墨水。他取笔手法甚快,若雨竟是未曾看见他从哪里取出。
那冯姓汉子道:“你还是用这小家伙。”将茶博士尸身随手一掷,抽出腰间那对金斧,欺身直上,二人便翻翻滚滚斗了起来。孔向儒本来只道放脱若雨的手后,她便会自己逃走,不料若雨虽然害怕,心中却想:“如果孔伯伯要败,我定要出手助他。”立在原地细瞧二人激斗。
若雨终究是出身官宦世家,所识得的武功也不过仅有龙后铭所创之三十六计功、几路拳脚,和几招杨家枪法。当年杨少恒犹在先龙第之时,龙杨二人都不曾演过这路枪法,但在杨少恒走后,龙后铭却常因思念良友,独自在练武厅拿着铁枪演示,若雨曾偷瞧过一次,是以识得。然而眼下相斗二人,一使大斧一使毛笔,一人攻势大开大阖,一人灵动小巧,虽说各有各的妙处,她也从不曾见过。
只见孔向儒手中毛笔时挥时点,若雨心下不解:“孔伯伯便算点中那人身子,也不过绘上黑点,有甚用处?”孔向儒此举意在取敌穴道,那是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便知之事,但若雨虽在练内功时知晓穴道名称,却不知有点穴一法能制住敌人。
那汉子则是一把金斧使得虎虎生风,难以攻入,二人一时难分胜败。孔向儒心道:“往时和他比武他从未曾胜我,只因他这般乱舞乱挥内力消耗得快,却不知教主何以派他前来?莫非他在数月之间已而功夫大进了么?”心念及此,招式立变,一枝毛笔看似连连攻击,却尽是虚招,反倒是防守得紧。
过了半晌,那冯姓汉子似要抢攻,逼近了二步。孔向儒见他胁下露出老大破绽,心道:“抢攻到破绽也顾不得了吗?莫非是想诱我上钩?”于是更加强防守,并不还击。若雨瞧不出其关窍所在,见敌人逼近攻击,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那汉子瞧孔向儒防守甚紧,攻势再变,快速地绕着孔向儒团团旋转,似是要乘隙偷袭。孔向儒不上他当,跟着转动身子,要他永远面着自己。
那汉子久战不下,叫道:“守得这么紧?刚说武王伐纣是罢?且瞧我来伐你这书生!”孔向儒凝神守御,并不吭声,却听得一人叱道:“武王是正义之师!你怎么能跟人家相比?”却是若雨。
那汉子百忙之中向她望了一眼,笑道:“小妞儿长得挺美,你怎知我不是正义之师?”
若雨道:“孔伯伯是好人,你跟他斗,哪里正义了?”
那汉子“嘿”的一声,向孔向儒道:“原来你是好人哪!”
孔向儒不答,见他前胸又露出破绽,猛喝一声:“着!”朝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大汉虎吼一声,仰天倒了,双眼翻白,似是晕了过去。孔向儒心下得意,回头向若雨微微一笑。
若雨适才绷紧的脸也绽出了笑容,道:“我都不知道伯伯你的武功这般高强!”
孔向儒叹道:“我以前也是混过江湖的,只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故,也就隐姓埋名在这说书掩人耳目。本来应是要浪迹天涯避免仇家追寻,但在识得你这忠实观众之后,我也不想离开了,就一直待到现在。对了,往昔你问我姓名之时,我担心你是仇家所遣,说了孔向儒这个化名,不过相处日久,我便知道不是了。眼下我就要动身,将本名说与你听也不妨……”
若雨惊道:“伯伯你要走了?”
孔向儒苦笑道:“我的行藏被识破了,怎能不走?若雨乖,伯伯也舍不得你呀!”
若雨低头不语,蓦地想起了杨少恒,心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待在我身边么?”忍不住又要掉下泪来。
孔向儒见她如此,心下不忍,不禁伸出手去,想握住她小小的手掌,突听一人冷冷的道:“不用离情依依的,到阴世马上就能相见!”若雨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一个圆圆的东西落下地来,却是孔向儒的首级。
若雨大骇,不觉尖叫出声。这汉子听得若雨尖叫,又见众人都朝此处看来,料想孔向儒应素与街坊熟识,倘有人为他出头倒也麻烦,急忙点了若雨哑穴,扛了两具尸体,将若雨横抱手上便走。原来当时他见孔向儒手中毛笔点到,便顺势后仰躺地,那毛笔却是不曾点中他身子。而他本来只待孔向儒凑近查看,便要出其不意地予其致命一击,不料孔向儒过度关切若雨,只道一笔点过已将敌人制服,便自行向若雨叙话。那汉子躺在地上,见孔向儒对己毫不理睬,当真是十二万分的恼怒,乘他一不注意,便跳起身来,金斧一挥,一举杀其性命。
若雨见这汉子将自己抱起,又惊又怕,又羞又怒,想张口呼叫却一点声音也无,手脚拚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当真是吓破了胆子。那汉子见若雨挣扎不休,顺手又点了她几处穴道。若雨登觉全身瘫软无力,再无法出力挣扎。
那汉子又奔了一阵,出了市集,牵过路旁柳树上一匹赤红马,一纵上了马背,将若雨脸部朝下,横放鞍前,却不将孔向儒与那茶博士的尸身放下,拍马便走。若雨心知此时再不可能脱身,只得自我安慰:“反正爹爹妈妈姊姊哥哥会来寻我的,我就当是这人带我去看看不同景色罢。”但一想到孔向儒惨亡,眼泪又怔怔的流了下来。
一路上马匹奔得平稳,那汉子赶路途中也不曾和她咯嗦,让若雨放心许多,但心中仍不断思索:“这人到底要带我去哪?他和孔伯伯说他此行是为一个甚么教主办事,想是要把我带到那个教里去了。不知他们总舵在哪?爹爹妈妈能不能寻得到我?”思绪游走之间,胸腹之下的马匹却是未曾停了奔跑,转眼已届黄昏时分。
那汉子看红霞漫天,只怕马上就要天黑,心道:“到这地方,应该是不会有人追来了,带着这小妞投客店只怕不大方便,就在这里结果她了罢!”将马一勒,那马倏地煞住。若雨毫无防备,竟是直滚下了马去,想要坐起,却仍使不出半分力气。
那汉子下了马,指着孔向儒的尸身道:“谁教你要看我和这家伙打架,现下,我就要送你去见他啦!”随即抽出腰间金斧。
若雨大惊,心道:“原来他终究是要杀我!”然而要穴被点,一点抗拒力也无,只剩头颈勉强能够转动,听那汉子说要杀了自己,不觉硬生生转头看他一眼,要将这人的面貌牢牢记在心底。
不料就是这么一转头,竟让她逃得性命--那汉子向她望了一眼,心道:“这小妞儿这般俊,连我也忍不住多看一眼,将她拿去给教主发落,只怕赏赐比拿下这两个叛徒都高。”便缓缓又将金斧插回腰间,从马上解下一个皮囊,道:“老子改变主意了,今天杀人太多,你就暂且跟着我罢。拿去!”摸出两块面饼,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