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恒心中苦笑:“我已是个不全之人,若是模仿诸葛武侯,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了!”便道:“诸葛武侯用兵如神,岂是我一介平民百姓可比?杨叔叔要学下去,你对武侯的想象可全要崩毁啦!”不料若雨眼中却闪出希望的光芒,笑道:“杨叔叔,你不必自谦,在我心中,你难道不是就像诸葛亮叔叔一样么?”
杨少恒大惊,忙道:“我怎么比得上武侯一点皮毛?”若雨抿嘴一笑,还待再辩,却听范中奇道:“杨大哥,你身上负伤,坐在四轮车上既省体力,又给成克玖一个下马威,我瞧倒是龙家姪女的一番孝心。”
杨少恒道:“我看还是不必,况且此处如何能有这等劳什子?”文之隐道:“大师如果要用,我立刻做一个就有。”若雨大喜,笑道:“阿隐哥,快做给他!”文之隐笑道:“好!”便即转身而去。杨少恒忙拉住他衣角,道:“急甚么!还没吃完饭呢!”文之隐笑道:“我吃完立刻就做,到时候你可不许赖。”杨少恒叹道:“不必了,前人遗风远非我所能比,你们只怕是太崇拜杨叔叔了!”若雨笑道:“好罢,不要就不要,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好了。”又自转过话题,不再谈及此事。
陈和苓听见若雨与文之隐的称呼如此亲密,而文之隐对她言语更是全无犹豫的允遵,已知二人关系比之从前更是不同,一片忧凉心事,于众人之后话题却没多少听得进去。
饭后,众人各自收拾,陈和苓在山上处处受师兄师姊照顾,每每要帮忙善后却遭推辞,这时见了众人忙碌,悄悄出了茗玉,竟也无一人发觉。
她离了蓝田厅,一路朝山顶奔去,见了一片荒凉景色,更是哀从心上来,坐地默默垂泣。眼望天上繁星点点,忽地想起了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师父。她自幼丧了双亲,十岁那年冻馁路上,以为就要离世,醒来之后却见师父满怀慈爱的眼光望着自己,却是武芷珮恰巧路过,便顺手救她醒转。从此以后,她便给师父带回山上,收为徒弟,由师父照顾打理长大。她心细如发,又体贴温柔,而武芷珮那时二女俱丧,虽早有梁天伊一女徒在山上长伴,但因她行事素来果决明快,浑无女子温柔婉约之气,一见陈和苓对自己关怀备至,直将其视为亲孙女看待,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之外,更是对她格外爱护。
陈和苓此时想起师父,只想:“师父离开之后,更不知有谁能听我诉说心事了,只是师父素来疼爱文师哥,要是知道文师哥喜欢龙师妹,定会准许,不知听了我这等心情,又会有甚么想法?但至少也会稍微安慰于我。”正思索间,忽听一阵金土碰撞之声,微微一惊,转过头去,却见一人撑持着一铁杆朝山上走来,定眼瞧时,正是杨少恒。她素来于人体贴照顾,又知杨少恒与文之隐关系匪浅,这时见他缓缓上山而来,忙快步走下,略扶于他,道:“杨叔叔,你身上带伤,如何爬到这地方来?掌门师哥与龙师妹呢?”
杨少恒想男女有别,忙道:“你不消扶我,我走一走于伤势才有好处。他们二个一心要给我造辆四轮车出来,却怕给我发现,一听我说要出去散心,只是没口子的答允,我便自己到了这地方来。你呢?山顶风大,颇会着凉,如何自己上来?”
陈和苓听他第一句就是关怀自己,心头一酸,道:“我心情不好,也来散心。”杨少恒微笑道:“心情不好,说出来也会好些,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说给我听听?”陈和苓想他与文之隐、若雨二人感情之深厚都是远胜于己,这等心事自然不能说与他听,但不知为何,见了杨少恒温柔关怀的眼色,竟觉他似是与自己最为亲近之人,眼眶一红,脱口而出道:“我……我喜欢文师哥……可是……可是他同龙师妹好……”一语既毕,脸上一阵发烧,却又不自觉落下泪来。
杨少恒微微一笑,轻轻拍着她背脊,低声慰道:“没事……我在这里。”陈和苓闻他此言,泪水更是无可抑制的落下。杨少恒心道:“若雨和之隐交好,连我也是赞成,这女孩只怕是终究要难过的。”想此事本来无可劝解,只是默默陪伴相慰。
陈和苓啜泣一阵,略抒情绪之后,想起自己竟是跟他说了这等心事,脸上一红,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有要破坏龙师妹与文师哥的感情……”杨少恒微笑道:“有甚么好道歉的?你喜欢我表弟,我自然不会怪你。”他见陈和苓为了此事暗暗难过伤心,已知她无意介入文龙二人感情,也就纯粹以言语相慰,但陈和苓闻他此言,却是莫名感动,没料到第一次将此事说出,竟反而得到他的肯定。
杨少恒微微一笑,与她同向山顶走去,望着她微微哭红的眼睛,却忽然想起徐宁伤心离开的样子,心中黯然:“徐姑娘待我何尝不是一片真心,我却一意将她赶走,让她伤心难过,究竟该是不该?”
到得最巅之处,二人一起坐下地来,陈和苓收拾情绪,问道:“杨叔叔,你又有着甚么心事了呢?”
杨少恒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道:“我姪女,方才把我比向诸葛武侯,那真是太捧我了。事实上,我对国家不忠,对父母不孝,对兄长不义,对朋友不仁,根本无面目长于天地之间,如何能比上甚么古人?”陈和苓一惊,忙道:“为何如此?”
杨少恒叹道:“我父一生为国,盼我能承其遗志,戍守边防,我却向我弟弟告假四处乱跑,还搅得自己命不久长,如何能秉我父亲遗训,为国尽忠?我生父生母在时,我只是怨恨、害怕,一生没尽点孝道,于最亲的养父之丧,亦是良久方知,如何能算作孝子?至于其他二件事么……唉……唉……我只不过惹出更多麻烦,那也不用提了。”
陈和苓见他双眼黯然无光,与方才晚饭时谈笑风生的模样全然不同,心生怜惜,温言道:“叔叔,我一生只是在这地方长大,从来没有起过驻边守境的念头,却也从不认为自己不忠,何况你一心为国,还自将此事时时挂在心上?我和你素不相识,你却愿意倾听我的心事,还耐心安慰于我,你又岂会是不仁、不义、不孝之人?你待人都好,却别待自己太苦了。”
杨少恒闻言一怔,默默望着远方,泪水却偷偷自他眼角滑了下来。陈和苓没料到他竟因自己一言落泪,微觉害怕,不知该再更说甚么才是,只有静静坐在一旁相伴。
坐了许久,杨少恒忽然说道:“走罢,我觉得好一些了,谢谢你。”陈和苓见他如此,自然也是暗暗喜欢,微笑道:“好。”正站起身,忽听文之隐声音遥遥叫道:“大师!大师!你在哪里?”陈和苓一怔,心道:“他却在寻他表哥了!”
杨少恒微微一笑,撑枪站起,低声道:“这小子素来脸嫩,必不敢喊你,却不是没发现你不见了,知道么?”陈和苓本来暗怀愁思,听他一言道破,暗想:“难道真是如此?”正思索间,又听他低声说道:“今晚之事,只有我们二人可以知道,别告诉旁人,好么?”陈和苓脸上一红,道:“当然好。”顿了一顿,又道:“你不回他么?”杨少恒笑道:“我真力不全,便是喊了他也听不见,反正若雨定能寻到我们在此,放心罢。”一面说话,一面向来路走去。
果然过没半晌,便见文龙二人遥遥奔来,文之隐一见大喜,笑道:“太好了,大师,陈师妹果然跟你在一起。”转头向身旁若雨问道:“你怎么知道大师必在此处?”若雨微笑道:“既是散心,定是往荒凉之处走去,换作是我,也会上这山头。”此言一落,文之隐固是佩服,陈和苓于杨少恒的未卜先知更是钦佩无已,暗道:“怪不得龙师妹将他比作诸葛武侯,当真是料事如神。”
杨少恒道:“走罢,去瞧瞧你的手艺如何。”文之隐尴尬一笑,道:“甚么意思?”杨少恒笑道:“装甚么傻?反正你们都费心做了,我明天乖乖坐上去就是。”文之隐笑道:“真是甚么也瞒不过你。”顿了一顿,又道:“大师,你们方才在聊些甚么?”陈和苓一听大羞,连忙撇过头去,杨少恒笑道:“不是要我扮扮武侯么?我自然是要学会看看星象,陈师妹学得倒也快速。”心中又道:“只不过不是星空的星,却是心事的心。”
若雨喜道:“我也要看!”杨少恒笑道:“我好容易下来了,你就放我一马罢,回去教你妈妈陪你看。”若雨想他伤势沉重,的确不该央他此时再多跋涉,便道:“杨叔叔,你之后总会好的,要跟我们一起看。”
杨少恒突觉一阵冷风袭过,微笑道:“如果我有这等福气,那自然是会好好珍惜。”诸人闻他此言,都是心下黯然,杨少恒忙别过话头道:“那四轮车眼下放在何处?”文之隐道:“在茗玉之外,一会儿就能见到了。”杨少恒笑道:“好极。你其他师兄姊呢?”文之隐笑道:“我瞒得过你么?”杨少恒一奇,又见若雨正自偷笑,奇道:“这时间店早该关了罢!”文之隐笑道:“不必下山,便能制备,想来现下也是准备得差不多了。”杨少恒叹道:“你们又何必如此周章?”文之隐笑道:“大师待我们情深意重,不过图个好玩嘛,这又算得甚么?”陈和苓一奇,不知他们所说究竟为何,只想早些一窥究竟。
过不多时,四人入了蓝田厅,穿过那狭隘隧道,终于到了茗玉之外的一片竹林,一望眼间,只见夜色之下,一辆竹子打的四轮车赫然出现石桥之前,杨陈二人大奇,杨少恒道:“是用竹子做的?”文之隐笑道:“是啊,上面铺了毡子,坐起来应该也是不差。”
杨少恒走近细看,见底下当真有着四个轮子,却是将竹子拼接为圆而成,处处作工精细,实难相信此乃方才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所完成,道:“这真的能走么?”文之隐笑道:“雨儿妹方才坐过了,我推你逛逛如何?”杨少恒大奇,道:“好啊。”便坐了上去。一坐之下,却觉所坐之处毫无竹子一根根的坚硬之感,奇道:“便是铺上毡子,坐位也不该如此平稳,这是为何?”文之隐笑道:“竹子间隙之间,我们撒满了竹子磨成的粉末。”杨少恒叹道:“你们究竟费了多少工夫啊!”文之隐笑道:“别在意,我们去附近逛逛。”说着站在后面,便将四轮车推动。
杨少恒坐在上面,只觉又是平稳又是快速,又奇又喜,笑道:“倒想不出当年武侯原来是这般威风。”文之隐笑道:“只怕当年推他的小兵没我这身轻功呢!”二人转了一会,文之隐又将四轮车推回原点,笑道:“如何?”杨少恒笑道:“有趣得很!谢谢你们给我打造了这玩意。”隔了半晌,忽道:“不过这东西出得了山洞狭道么?”文之隐笑道:“做到中途,我们才突然想起此事,改良后加了几个关节,可以了。”杨少恒叹服,道:“真不知你还有这般本事。”
说话之间,突听一人高声喝道:“吾乃燕人张翼德!丞相请更衣罢。”杨少恒一回头间,见鲁通捧了一叠白色衣料出来,又听另一人说道:“吾乃常山赵子龙!这是丞相的羽扇。”赵翼持扇随后走出;范中奇紧随其后,提刀喝道:“既然如此,吾乃关二爷,人称美髯公的便是。”一摸颏下,却是没有多少胡子。
杨少恒一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一瞥眼却见若雨掩住了嘴,一双眼全是笑意,文之隐更是哑然失笑,忽觉一阵温馨,嘴角终于微微上扬。
陈和苓见了众师兄姊,才明了原来他们是在帮杨少恒裁衣做扇,又见梁天伊终于从里走出,快步走向前去,拉住她双手,微笑道:“师姊!你又是扮谁?”梁天伊笑道:“我和你扮大小乔,如何?方才龙师妹给我们讲了好多三国时候的故事,我们才各自玩起来的。”
杨少恒心中暗笑:“也只有若雨玩得出这等本事。”笑问身旁文之隐道:“你呢?你扮甚么?”文之隐微一沉吟,笑望若雨道:“你先前说,你向来崇拜的人是谁?”若雨脸上一红,低声道:“姜维姜伯约。”文之隐笑道:“那我便扮他!”
若雨羞道:“也不害臊!你可知道他的故事了!”文之隐笑道:“你给我说说罢。”若雨嗔道:“不要。”文之隐笑道:“有了偶像便不要我了,是不是?”若雨羞道:“才没有。”文之隐笑道:“好罢,不说就算了,将来你总要缠着我说的,那你要扮谁?扮个貂蝉怎么样?”文之隐读过的书虽是不如若雨,却也知道貂蝉乃三国时代第一美女,便挑出来惹她开心。
若雨听他当面赞自己美貌,更是羞到了耳根子里去,低声道:“不要。”文之隐奇道:“那你要扮谁?”若雨嗔道:“不跟你说。”文之隐笑道:“好雨儿妹,跟我说嘛!”若雨脸上一红,道:“你自己猜。”
文之隐识得的三国女子实在不多,直是不分男女胡猜了十七八个,若雨却始终摇头以应。文之隐搔头都搔到快生出白发来了,最后道:“我知道了!你要自己扮他!”若雨羞红了脸,低头道:“你明明扮了。”文之隐道:“好罢,我真的猜不出了。”若雨低声道:“其实你最后一个猜得很接近了。”文之隐一听,虽知这是重大提示,但他实在不知姜维是何等样人,当然也不知与他接近之人为谁,便道:“他儿子?”
若雨佯恼道:“谁要扮你儿子!”此话一出,文之隐瞬间明白了,道:“你……你是要……”若雨微微点头,心道:“我是伯约之妻。”这一来,却轮到文之隐羞红了脸,兀自说不出话来。
杨少恒听二人情话绵绵,心中正自好笑,忽地担心陈和苓又要心伤,笑打断道:“好啦,丞相要就寝啦,衣服明日再换,诸位将军美人请歇歇罢。”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哄然大笑,又胡闹一会后,终于各自散了,若雨则似三月前一样,借宿陈和苓房中。
折腾了这大半个晚上,杨少恒虽有文之隐内力相助,又有整整一壶白玉茗略复精力,此时却也颇为疲惫,文之隐道:“大师,我直接推你入师父茗玉罢。”杨少恒道:“好。麻烦了。”文之隐笑道:“这可省事多了。”便推他过了石桥,到茗玉之外,直将他抱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