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一句“救命”只为了吓走王爱红,这次顾宁岫一声“救命”叫空了大半个村子。
虽不到六点,但太阳已经剩下了余晖。
顾宁岫家的小院子里,里里外外都是人,几个孩子还挂在墙头上。
其实在王爱红大骂顾刚的时候,周围仅有的几家就已经在探头探脑了。
只是顾忌着顾刚两口子在村里的地位,不好去看。
现在好了,连村长都来了,大家都没了顾虑,安安心心地看起了热闹……
顾刚警告似的瞪了瞪还在抽泣的王爱红,走到村长面前一脸尴尬。
“是我的错,跟爱红斗了两句嘴,没忍住动了手。”有些无奈的样子,“都怪我平时太顺着她了。”
王爱红已经冷静了些,知道她和儿子之后还是得靠顾刚,也没反驳。
而是狠狠地看向她心里的罪魁祸首顾宁岫。
顾宁岫扯了扯嘴角,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只是看不惯打老婆这种行为,跟对方是谁没多大关系,更不求王爱红一下子醒悟对她道谢。
她是做好事,不是做梦。
“……岫丫头胆子小,没见过这种阵仗,就喊起了救命。”顾刚看向顾宁岫的脸上满是宽容,“你们别怪她,到底女孩子家家的,不知道分寸……”
“叔说得对!”
顾宁岫往前站了一步,眼睛亮亮的,瘦削的小脸上带着些浅浅的怯意,让她看起来有些大义凛然。
“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看见我叔举起那么大的手朝我婶儿脸上扇的时候就给下愣了。后来我婶儿还了手,我叔又举起那么大的拳头要夯我婶儿的头,我快吓死了,哪还能忍得住?就怕我婶被我叔一拳头给打死了,那我就没有叔和婶了。”
说着说着,两行泪滑了下来。
“听我妈说,我爸可疼我叔了,刚来村子的时候是把我叔当儿子养的。这要是让我叔因为杀人成了劳改犯,我爸在地下还不心疼死啊!我怎么能让我叔成劳改犯呢?一想到这儿我更控制不住了,就叫了出来,只要我叔能不做劳改犯,我不知道分寸就不知道分寸吧!”
顾刚那句“孩子不懂事儿”被顾宁岫一口一个“打死”,一嘴一个“劳改犯”给卡在了喉咙里……
和顾刚被噎住的怒意不同,听了顾宁岫这番话的村民感触就多了。
不只是对弟弟顾刚好,顾启为人是真重情义。
和当时还需要照顾,没那么起眼的顾刚比,顾启性子好,又有文化,在村子里很受欢迎。
打鱼的手艺不行,但凭着那份出口就是诗,闭口就是画的本事,还是把村里当年的村花,也是唯一的高中生顾妈给追到了手。
虽说两人都一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架势,日子可想而知,可那个时候还是有不少人羡慕的。
而且两个人跟谁都不红脸,只要有人开口,能帮的绝对不会拒绝,尤其是读书学习上。
不夸张地讲,村里几乎有一半的人家都算是顾家夫妇给一点点教会了识些字记点账。
直到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三山村的人对顾家两口子意气风发的印象才一点点被他们每天想着法儿挣钱的愁苦覆盖……
这会儿听了他们女儿的一番自白,众人瞬间想起了那时候顾家夫妇的仗义了。
想起了上不成学的那几年,顾启总是鼓励他们家老三坚持学习,陈大生直接开了口。
“岫丫头你这不是不知分寸,是像你爸!”
想当年顾启哪是把弟弟当儿子,他们觉得祖宗也差不多了。
顾启每次都是干完自己的部分就脸色发白地去替顾刚干。
不是没人议论,但顾启都笑着用弟弟身体不好,他是哥哥得照顾着来解释。
现在想想,陈大生缓缓看向顾刚,那个时候这个弟弟每次也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16岁的大小伙子,真就心安理得地让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照顾,是不是有点儿不是东西?
在场上了些年纪的人想必都想到了同样的事儿,时不时地用复杂眼神瞟顾刚。
明显感觉气氛不对的顾刚脸上的宽容越来越勉强,有些挂不住了。
他最恨有人提当年顾启照顾他,对他有恩的事儿。
这么多年过去,他过的越来越好,还成了村主任,谁见了他不羡慕两句。
而顾启没有亲儿子传宗接代,只生了个两个有缺陷的女儿,日子过的穷巴巴。
每次带着家里剩下的东西来给顾启的孩子分,他不知道多得意。
觉着这些总能证明他比顾启强了吧。
而顾启死了,以后记得当年事情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就算记得想来也没什么胆子在他面前提。
可现在这个在他印象里马上要跟着死的病秧子却站在人群里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
顾刚看过来的眼里淬了毒,顾宁岫眨眨眼,有些无辜的样子,嘴里嘎嘣脆。
“叔你这样看我我害怕!”
“……”
离顾刚最近的刘大仓一眼瞅见了他来不及收起来的狠毒,心里一惊。
仔细看过去,却见顾刚已经换上了满脸的伤感,眼里哪有什么狠毒,只有满目怀念。
“叔就是想起了你爸对我的好,有些难受,不是针对你。”他有些哽咽,“你爸一直说让我多看顾你们三个,叔没本事,夫纲不振。”
把责任推给王爱红,接着神色一肃,“叔知道错了,这次叔说的算,以后你们就跟着叔过!”
背对着众人看向顾宁岫,嘴里徐徐,“叔一定尽力给你找个好人家,还会把小峰和崊崊好好养大。”
王爱红听了这句话又要炸,被顾刚一眼定住,只好站着没动装同意。
刘大仓点点头,以为顾刚两口子打架就是为了接侄子侄女回家,之前瞥见顾刚变脸的怀疑顿消,满意地开口。
“好,这才有当叔的样子。他们三个都是好孩子,肯定会报答你的。”
这样一来顾家的事儿就算解决了。
刘大仓缓了精神。
大儿子告诉他陈支书对宁岫家的事儿挺关注,这要是一个弄不好,让人家觉得整个村子的干部都安顿不好一个女孩子和两个小孩子那还得了?
平日偶尔接济顾宁岫和弟妹的村民也放心下来。
虽说顾宁岫已经23,身体看着也比之前强了些,可毕竟是个女孩子。而且前面20多年大都被养在床上,没经过什么事儿,也没干过什么活儿,要让她把家撑起来,村里没几个人能信。
现在好了,有亲叔叔承诺帮衬照顾着。
村民们心里因为之前顾刚没及时把人接回家的微词也消了不少……
看那个病秧子脸上的笑容随着这句明承诺暗威胁的话一点点淡下来,顾刚有些得意。
三山村的人重孝道。
一句叔父婶娘大过天。
父母没了,他现在就是最有资格管着他们三个的人。
以前是觉得给顾启养三个拖油瓶不划算,现在嘛……
既然顾宁岫这么能折腾,他倒要看看等她和两个小的到了自己手里,还怎么折腾!
顾宁岫还就真地折腾给他看。
脸上的笑是淡了下来,变成了热泪盈眶。
“刚子叔,你真好!”
转向刘大仓。
“村长,您可别给刚子叔加负担。我们哪能靠他养啊,人家又不是我们亲叔。”
“……”
??
陈森白听到路边几个孩子喊着“宁岫姐杀人了,大家快去看!”的时候,正在收拾邮局送过来的行李。
对睡觉的地方不怎挑的陈森白本来想住办公室,这样也方便他工作。
可刘大仓怎么可能让他住四面透着风的地方,邀功似的带他去了之前建来安顿男知青的院子。
方方正正的一间房没了之前挤在一起的床,只有一张钢丝大床摆在靠墙的位置,上面铺着崭新的被褥。
整个房间被收拾的极为整洁,甚至还在窗边摆着一张新打的书桌。
一看就知道不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陈森白一脸感激地送走因为他的感激而满意的村长。
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打开书桌抽屉,毫不意外地看见一沓信纸和几个信封,没忍住笑了出来。
对这个“面面俱到”的村长也是佩服的不行。
随手拿起摆置好的钢笔,陈森白在信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已到。
交代你的事干得不错,房间里那个子弹模型归你了。
折起单薄的纸塞进信封,在邮递员送包裹的时候把信寄了出去。
可没等他把书摆上书桌,就被街头传言给震惊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站在人群后看到那个被传“杀人”的姑娘,眉眼清亮,在没了日光,已微现昏暗的寂静院子里,对着众人笑得正义凛然。
“我爸是独生子,没兄弟。我们总不能让外人背负担吧。”
而有些呆滞的众人也终于有了反应,不约而同地看向脸色灰暗,难看的不行的“顾启弟弟”。
顾刚再也没了表演慈爱的功夫,黑着脸厉骂。
“你瞎说什么!”
话音刚落,一阵哭天抢地的叫骂声由远及近,比他更加响亮地传了过来。
“你个天杀的小贱人!敢举报我儿子!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张彩香好不好惹!”
一个胖壮女人拉着个小伙子,粗鲁地推开挡着的人群挤了进来,满脸怒意刻薄。
“谁是顾宁岫!给我站出来!”
顾宁岫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
“我!”
红润的唇缓缓弯起。
人总算到齐,戏可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