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村的大队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位于村中部的院子。
平时没什么大事儿,刘大仓他们都不会过去。
所以此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隔着张办公桌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顾宁岫指着计划书里方位图上的红色标识。
“这是海产厂的具体位置。这个地方比较平坦,据我观察,下面的沙土比例也合适,有利于养殖池的循环……”
陈森白看着那一片手绘地形图,有些惊讶。
“你画的?”
“……温度的话,嗯?对,怎么了?”顾宁岫疑惑回视,“这不是基本技能吗?你不会?”
“……不会。这个,”他敲了敲那起伏有致的线条,“没几个人会。”
“哦,”顾宁岫一脸淡定,“我会。我爸教的,他说靠海活不能只会打鱼,还要学一些基本技能,画地形图就是一个。”
只是说这句话的不是这儿的爸。
现在看来,他说的那些他那个年代必学的东西果然是在骗她。
陈森白抬了抬眼,眼镜反着清晨的微光。
“基本技能也包括海产养殖?”
“没错。”
顾宁岫觉得这样也挺好,以后她总不能为了不引人怀疑就藏着掖着,这不利于她的计划。
陈森白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计划书扫了一遍。
的确很有条理,可他看不懂。
“想让我干什么?”
一大早就找他还人情,肯定不是只为了让他看看计划书。
顾宁岫一把收起那张用来打头阵的密密麻麻的纸,把一张签着她名字的信纸摊在他面前。
内容很简单,一眼就可以明了,可陈森白却看了好一会儿。
抬眼看了看身姿舒展,好像在等着他问问题的女孩子,笑意渐渐泛上。
“行。”
“……”
准备好的台词一句都没用上。
顾宁岫觉得陈森白这个人真的很神奇。
虽说当过兵,可身上没有一丝具有攻击性的硬点,好像永远都和和气气的。
唯一露出点锋芒,是在菜市场挡下鱼贩的那一脚,可也只是点到为止。
两个人虽只认识不到两天,可她已经欠了他好几个人情,还有一次明显的出尔反尔,而人家还是好脾气的,一点儿求回报的样子都没有。
顾宁岫其实很不喜欢欠人情。
但只要她敢欠,就确定自己总能还上。
同样的,她让别人欠,同样也是衡量好了,对方能还得起。
可陈森白好像不一样。
他好像什么都不求,就是纯粹意义上的那种好人,整个人真的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气场:
只要你敢提,我就敢答应。
就像刚才,她说让他报恩,他就真的立刻带她来办公室讨论计划。
现在又是这样。
这让在现世见惯别有用心,也习惯大家彼此互相利用的顾宁岫有些微不适应。
但她清楚,短期内她需要陈森白这个村支书的地方会很多,只好逼自己暂时适应。
反正她总会把这些人情成倍还上的……
刘大仓和张会计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小小的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村长来了。”陈森白站起身,把最中间的椅子拉开。
刘大仓坐过去,发现村里所有的委员都到了,还有顾家的那个大丫头也在。
“陈支书,是上面有什么指示下来了?”不然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
陈森白把手里的东西推给他。
“您先看看。”
一张信纸上规规整整地写着几行字。
是一则之前顾宁岫在《年法记》上抄下来的条令。
有关土地承包的。
刘大仓看了一眼,有些茫然。
“怎么了?这个去年不就已经开始试行了?咱村不像其他村子土地资源多,咱三面靠海,能种庄稼的地少,粮食大多都是去镇上买回来的。这也没人来承包啊,种一年啥都得不着。”
一张纸又盖了上来。
“顾家大丫头要承包东沟?”
刘大仓刚扫了下开头就皱紧了眉头。
东沟是村东那片有些荒的海域,因为礁石海草比较多,村民基本不去那边下网。
而且那里海水流势很怪,之前有个孩子贪玩不小心落进去,差点没起来,所以更没人在那片儿逗留了。
“对,连着海前面那片地,包十年。”顾宁岫一本正经。
刘大仓却觉得简直是胡闹,想起顾宁岫昨天晚上说的话,语气很严肃。
“你还真要搞什么海产养殖?这不是异想天开嘛,以为咱们靠着海,抓点子鱼来养就能挣钱了?而且,这海是公家的,咋能给你包了?!”
三山村不大,大家几乎都知根知底,说是开会,其实和坐下来聊天差不多,所以这会儿几个委员七嘴八舌地应和:
“就是,没这规定啊。”
“而且,这海大家都能用,你是不是有钱没地儿花了?”
“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啥钱,顾启生前就没攒住钱,昨天好不容易有一笔大钱,她还给推了。”
……
“这是被她爸妈和昨天的事儿刺激了吧。”
……
陈森白脸上的笑意一直没落下,等众人发表完意见,才在顾宁岫的眼色下开口。
“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刘大仓问好在哪。
“好在可以展示我们村第一个紧跟政策举一反三。”
顾宁岫接过话。
“土地是国家的,愿意分给我们人民承包,自己经营。那这片海不也是国家的?我们响应国家为人民谋福祉的目的,想国家之想,忧国家之忧,提前为国家尝试新方法,这不就是对国家最好的回报!”
满身正气震得众人说不出话。
熟悉的寂静。
陈森白失笑。
刘大仓眼睛亮了亮,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50多了,当了20多年村长,还真没有过什么拿的上台面的东西。
每次别的村长都在镇长面前说自己村子的发展,就他除了说打了多少鱼,啥都没有,老脸都搁不住。
要是这个事儿能成,他不就能在镇长面前挺直腰板了?
再一想,就算不成,也能证明这条路行不通,也不是白费功夫啊?
注意到刘大仓的神色舒缓下来,顾宁岫弯了弯唇。
“岫丫头,你真想好了?要把东沟包下来?”
得到肯定回答,刘大仓想了想,虽然他觉得这是件对他很有利的事儿,但到底不忍心一个孩子担风险。
“那要不然你就直接用,也别说承包了。”
“那可不行。”顾宁岫一脸感动,但坚持,“虽然东沟几乎没人去,可那也是村里的共有财产,我不能占咱们村的便宜。”
虽然对承包这件事儿意见不一,但顾宁岫这为了全村着想的话还是让在场的人特别有好感。
尤其是张会计,简直是泪都要流下来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着呢。
就村里老赵家的儿媳妇儿当年办起来的那个小卖铺,批地的时候可没说给钱,他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嘴,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挣自家人的钱。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公帐上送钱的。
就这样,顾宁岫以一年100块钱的价格,把东边那片海域连带着一片滩涂给拿到了手。
捧着手里热气腾腾的村委会联名颁发的“经营许可证”,顾宁岫跟着张会计去交钱。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了陈森白一眼。
张会计激动的打开抽屉,拿出那本自从买了就几乎没用过的收据,拿起笔,看过去。
“我没钱。”顾宁岫镇定地回视。
从顾宁岫那一眼中觉察到他的恩还没报完的陈森白一进来就听到了她的理直气壮。
“……”
张会计一脸受骗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找村长告状了。
“但我很快就会有的,陈支书可以证明。”顾宁岫连忙指了指门口的陈森白,转头拼命给他使眼色。
张会计视线移过去。
“……对。”
两个人走出来。
一人手里拿着张纸。
顾宁岫手里的是许可证。
陈森白拿着张签着两个人名字的一千块钱欠条。
顾宁岫迫不及待地又看了看那张许可证上红艳艳的公章和自己名字,很满意。
突然想到自己害人背了债,转头想承诺对方她马上就能还上。
却发现陈森白竟然看着那张欠条一脸笑意。
不是被气笑,被吓笑,是真的笑,甚至隐隐有种,高兴?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一千块钱对一个每月工资才十几块的人民公仆来说可是笔巨款。
无缘无故被别人牵连竟然还很快乐?
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时代的好人竟然会好到这种地步吗?只要能帮到人,不管是什么忙都高兴?
并不知道自己在顾宁岫眼里有多诡异,陈森白把欠条收了起来。
“这个我先保管吧。”
顾宁岫不在乎,反正她也不会赖账。
大事办成了,她得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匆匆摆了个手当作道别,转身就脚步轻快地跑远了。
很有种“媒人扔过墙”的风范。
看着一溜烟儿跑远的人,陈森白笑了下,把眼镜摘了下来,抬头看了看要走到正上方的太阳,闭了闭眼。
他真的越来越好奇这个顾宁岫接下来会做什么了。
顾宁岫去了陈大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