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的阳光被一排排飞速后移的高矮树木化成光影,呼啦啦地飞进车厢,洒在站在走道上的顾宁岫身上。
穿过来将近一个月,虽然吃的一般,整个人看起来仍然瘦巴巴的,但顾宁岫的生气将原主身上的病气越冲越淡,小脸也慢慢丰润红扑扑起来,现在的她看起来一股子生气勃勃,大小也算个纤瘦型活力女青年吧!
这样一个绑着高马尾,一身朴素衣衫的女孩子往那一站,激情澎湃的样子,还是很能引起注意的。
“海产厂?”斜对面的大姐往过道方向靠了靠,“是卖海鲜的?”
顾宁岫笑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声音清脆。
“大姐您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三山海产除了优质海鲜,还出售各种海鲜制品。”指着吴子强手里握的紧紧的鱼丝,“这个三山鱼丝就是我们厂的产品,用的原料是纯天然的本地鱼,外边儿没有的。”
刚才那些为香味讨论的乘客都感兴趣地看过来。
“我说呢,就说我怎么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鱼肉。”
“这是怎么弄成丝的?”
“什么鱼?”
……
顾宁岫一点儿也不藏私,逢问必答。
众人知道了三山鱼丝是烤出来的,颜色是上的秘制酱汁,用的鱼叫软软鱼。
这坦坦荡荡的样子是很容易惹人好感的,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对顾宁岫嘴里一口一个的“三山海产厂”有了印象。
“那你们厂在哪儿啊?这鱼丝怎么买?”
“为了保证能养出纯天然的优质海物,用最真实的材料做产品,我们把厂安在了三山村的海边。”顾宁岫一脸认真坚定,“我们三山海产的宗旨就是只卖真鱼,好鱼。”
喊完口号说鱼丝,露出些为难。
“大家也看到了,这个鱼丝工序比较复杂,所以是限量的,暂时不外卖。目前只卖给我们镇上的各个厂子当员工福利,再一部分就是给合作的饭馆做店里的小菜。”
一副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不好意思的样子。
哎呦。
这只给熟人准备的东西能不好?
而很多人天生就对“限量”这个词敏感。
这限量反正不能限到自己身上。
斜对着的大姐恰好就是这样式的。
“妹子,”她站了起来,“我看你不也卖给这位同志了嘛,能不能也卖给姐?”
几个早就瞅着情况的乘客也过来了,“我也要!”
面对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吴子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把手里的鱼丝按在了桌上。
顾宁岫好笑地看着他纠结着舍不得的样子,对大姐笑里带着歉意,“实在不好意思,真不卖,那是给吴警官的是谢礼。”
说要买的几人露出些可惜,也没多纠结,纷纷回了位置。
顾宁岫没说谎,现在鱼丝确实不能外卖。
自从面粉厂给自家职工发了鱼丝福利后,其他几个厂子也找了过来,顾宁岫走前才刚交了一半的货,更不要说还有重购的。
就凭着家里那一个烤炉,确实是供不应求。
最重要的是,她不敢保证,在经受过古早邮递后,鱼丝还能保持口感。
在找到合适包装以及运输方式之前,她本就没打算往外销,之所以在车上打广告,广的也只是自家厂可以在外面留下些水花而已。
目前看来,目的算是达到了。
人是走了,可斜对面的大姐还是一眼一眼地往吴子强手上瞟。
不甘心的很明显。
大姐齐耳短发,五官端正,穿着短褂长裤和布鞋,很朴实的样子。
可她一说话,顾宁岫就注意到了,这是个典型的不差钱。
因为她们习惯一样。
碰到新鲜的,自己没有的,第一反应就是“哪儿能买到”。
起了些碰到知己的感觉。
顶着妹妹眨都不眨的视线,顾宁岫拿出把鱼丝偷偷塞过去。
“大姐,给您尝尝,”小着声音,弄得跟地下组织接头似的,“您要是喜欢,等我那边可以外卖了,第一个通知您!”
大姐惊喜地一把拉住顾宁岫的手,她就喜欢第一个!
“怎么通知我?”
顾宁岫哭笑不得,“您先尝尝合不合您口味。”
大姐往嘴里塞了一条,顿了顿。
冷不丁地推了一把顾宁岫,把她推到座位上,然后一屁股坐到对面,把头伸着,掩着嘴,音量很低。
“我叫林英红,住在京市林家胡同,你最多能给我多少?”
更像地下行动了。
说实话,顾宁岫有些懵。
她做的是正经生意啊,咋搞的跟黑市交易似的。
可看林英红脸上的激动和严肃,顾宁岫认真算了算鱿鱼的禁渔期,给了个100斤的量。
鱿鱼在他们那边的海域本就不是很多,这段日子因为她靠着鱼丝挣了钱,村里也已经有人效仿了,虽说还没做出名堂,可顾宁岫知道,这肯定会对鱿鱼的种群量造成影响。
所以从一早她就没打算把鱿鱼丝当作长期生意,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养鱿鱼条件,而自然长在海里的东西都是有平衡态的,不能打破。
林英红思考了一番,握住了顾宁岫的手。
“那就说好了。”
林英红没说要这么多鱼丝干什么,顾宁岫也没问,只保证年前就给她弄过去。
林英红在他们前一站下车,走的时候给顾宁岫写了张欠条。
“你只管送,姐不会少你的!”
顾宁岫笑着把欠条推回去,“不用打条,我信大姐,”脸上闪着自信,“就算大姐您到时候没办法收,我这鱼丝也不愁卖的!”
“那可不行,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林英红喜欢顾宁岫的爽利,笑呵呵地把欠条收回。
从挎包里抓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一把塞进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们的顾宁崊怀里。
没给顾宁岫客气的时间,转身在火车的鸣笛中跑了下去。
被撒了满身糖的小姑娘有些愣,好像闻到了香甜的味道,小手一拢,嘴角带着笑。
顾宁岫和吴子强捡着掉落的糖果。
“哎呦,这个牌子的巧克力糖可不是谁都能买到的,”吴子强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包装,“看不出来那个大姐这么有钱啊。”
“出门在外,财不外露。”
顾宁岫笑着回了句,把手里的糖果递了几颗给吴子强,把妹妹手里的一没收,都塞进了包袱。
拿了鱼丝,又被送了糖果,吴子强特别不好意思,但也没推来让去。
“姐,你要带妹妹去省一院吧?我给你说说省城附近的情况。”
顾宁岫这才知道,吴子强是省城人,退役后也没回原籍参加工作,而是主动要求分配到了一个南边的小县城。
这次是回来给父亲探病的。
吴子强说的很详细,能感觉到他对整个省城的布局,街头巷尾特别熟悉。
连省一院的饭菜不太好吃,还贵,可以去出门左拐的小巷子里吃王婶儿家的包子都倒给了顾宁岫。
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在街上乱钻乱逛。
除了医院周围的吃穿住行,吴子强很有眼色地着重给顾宁岫介绍了省城海鲜市场的情况。
虽说有着好几个管辖下的渔镇渔村,但省城的海鲜产业却不是很发达。
相对稀有的海鲜一般都在城中心的红日商场,只有需要这些东西撑场面的人才会去光顾。
而居民平日想要吃鱼的时候一般会去城西的海鲜铺子,那里算个集市,除了有各种鱼,还有鱼粮和其他养鱼需要的东西。
这一番介绍确实帮了顾宁岫大忙。
所以在吴子强吞吞吐吐地想要跟她订些鱼丝寄给他队长的时候,顾宁岫很爽快的答应了。
“一个人吃的话,不需要很多,五斤够吗?”
“够够够,”吴子强很高兴,他刚才是围观了顾宁岫谈生意的全过程的,知道她是真的不能外卖很多,“队长他很喜欢吃鱼,一定会喜欢的。”
那还用说!
对自家产品很有信心的顾宁岫笑着问他地址。
“不知道。”吴子强有些伤感的样子,“我退役前队长就忽然不见了。连长不让问,只说是去执行任务。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队长受伤退役了。”
但年轻人表示这次回来除了探亲,也是听说队长来过省城,才回来打听消息的。
承诺他一定会确定到队长的具体去向,让顾宁岫一定要在能外卖的时候给他留着。
顾宁岫被他这种为队长千里找线索的精神给震住了。
决定到时候从自己嘴里再给他队长省下一斤,凑够个吉利数字再寄过去。
就当她为这感天动地的战友情撒花吧。
等火车缓缓在省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婉拒跟吴子强回家住的好意,顾宁岫带着妹妹去了省一院旁边唯一一家旅社。
旅社的名字叫“佳佳”。
不止名字有年代感,装修也不遑多让。
除了门口的前台接待处亮堂点儿,从一扇小门一眼望进去,一条昏暗的走廊,两两相对地排着十几间房。
“……”
不愧是紧邻省一院的黄金位置。
顾宁岫怀疑,这家旅社的前身可能是省一院换下来的病房……
那也得住!
麻利地把介绍信给了前台大妈,顾宁岫拿到了一把吊着103牌子的钥匙。
“每天早上五点,下午六点有一个小时接热水的时间,其余时间热水房锁着,需要热水就到前台登记,交一毛钱。”明显职业倦怠的大妈递过来一个塑料暖水瓶,“押金,5块。”
看顾宁岫爽快地给了钱,没像之前几个人似的嘟囔埋怨,脸色好了些,拿出来两把牙刷和毛巾,“这个就算到暖壶押金里,不用再单独给了。”
顾宁岫甜笑着接过,“谢谢大妈!”拿出两颗巧克力糖递了过去,“给您甜甜嘴。”
大妈的脸彻底放了晴。
“钥匙给我,给你换一间,”拿108的钥匙给了她,“这间房上次是个医生住的,干净!”
“那可太谢谢您了!”
一手牵着妹妹,顾宁岫提着东西去了108。
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果然像大妈说的,相对安静也干净些。
从下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看热水时间快结束了,顾宁岫连忙把东西放好。
“跟姐去打水吧。”
在外面,顾宁岫一般不会让顾宁崊一个人呆着,毕竟小姑娘反应慢,她宁可麻烦点儿,也得让妹妹在她的眼皮底下。
热水房很小,好在这会儿出来打热水的只有她们,还算宽敞。
顾宁岫看着那个看起来就不太安全的锅炉,把妹妹往后推了推,让她站在门口。
幸亏有了先见之明。
摸了摸被喷射而出的热水和热气熏到的手指,顾宁岫后退一步,对妹妹安抚地笑了笑。
可就在她转头关上水的一刹那,一个破裂声在身后响起。
“我的水壶!”尖利的女声猛然炸响。
顾宁岫一个跨步过去,抱住被吓了一跳的妹妹,才抬头看过去。
一个穿着红色长袖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一个被打碎的暖水壶旁,甩着手,跺脚,一脸怒容。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暗,把孩子放在这里吓人呢!”
顾宁岫看了看头顶还算明亮的灯,不知道哪里能暗到连个站在这里不动的小姑娘都能看不到。
不过不排除人家胆子小。
顾宁岫没打算争辩,只想回房间安抚不断颤抖的妹妹。
“不好意思,同志,水壶多少钱,我赔给你。”
左手抱紧顾宁崊,右手摸进裤袋要拿零钱。
“停,停,停!”
红裙子往后退了一步,上下看了一眼顾宁岫,眼里的嫌弃不加掩饰。
“别拿一大堆毛票在我面前数!”指了下前台,“去换成整钱给我,水壶是我自己带过来的,跟你们用的不一样,15块。”
顾宁岫顿了一下,抱着妹妹站了起来,把手里的两张10块递给她,一脸平静。
“有5块吗?”
红裙子看着顾宁岫在灯光下显得更黑的肤色,以及那身更土气的衣服,怀疑的目光一下下地扫。
“我只要15,你自己去换!”
仿佛那两张钱是什么洪水猛兽。
顾宁岫深呼吸,她可有些日子没见这么作的人了。
忍了忍,就要转身去前台。
怀里的顾宁崊却忽然抽泣起来,好像是反应过来刚才那声巨响带来的恐惧了。
顾宁岫忙站定,抱着她轻声安慰。
红裙子看出来顾宁崊的不对劲了,撇了撇嘴,又往后退了一步。
“有病就在家呆着,出来吓什么人!”
拍着小身子的手先是一顿,又回到刚才的频率。
顾宁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开。
“你也知道啊!”嘴角的嘲讽蔓延,化成眼里的冷,“那你还出来吓我妹妹?”
红裙子先是一愣,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才有病呢!”
“我是有病啊!”
顾宁岫感觉妹妹不再颤抖,心下稍安,也有了好好怼人的兴致。
“我有心软病,才会在你这种人出来的时候,没第一时间给你把镜子好好照照!”
红裙子可能第一次遇见这种不带脏字,但句句不饶人的骂,整个人都气懵了,指着顾宁岫的手指抖得厉害,“你你你”个不停。
顾宁岫才没那个功夫陪她在这儿“你你你”呢,抱着妹妹越过一扇扇看热闹的门,走到前台,问大妈要了零钱,回到羞恼的脸通红的红裙子面前,把钱怼给她。
“前台的15,拿好。”
装好原本想要多赔给对方的五块钱。
哼,一分都不多给你!
一点儿都不关心红裙子怎么跳脚,顾宁岫绕过她提着热水自顾自回了房间,把门锁好。
可能即时怼人真的让人身心舒畅,顾宁岫抱着妹妹暖呼呼的身子一夜安眠。
起了个大早收拾好去了省一院。
省一院很大,各个楼和科室也没个具体的指路牌,顾宁岫带着妹妹转了好久,才在清洁阿姨的指引下,找到了最东侧的神经医疗项目处。
站在写着“神经科”的房间门前,她握了握妹妹的小手,轻轻敲门。
“请进。”
推开门,一屋子白大褂看了过来。
顾宁岫刚要张嘴问“陈主任”,就被一个突然站起来的人堵了回来。
“是你!”
看过去。
熟悉的怒容,熟悉的红裙子。
顾宁岫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