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森白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虽然说着不知道,但整个人心虚地都快到伞外面了,笑着朝她靠近,重新纳入雨伞。
“好了,就当你不知道吧。”
昨天晚上陈国生找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林国写信。
有些惊讶好几天躲着不见的老人竟然主动上门,还没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他抢了先。
“你可千万不能让陈家的血脉留在外面啊!”
怎么也没料到会听到这句话的陈森白呆了一瞬,心急的陈国生还在痛心,自责。
“大伯知道你不稀罕陈家的东西,甚至不想姓陈,可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背景不明啊!你——”
陈森白打断他的激动,“谁跟你说我有孩子的?”
得到答案后,他想起了下午和护士们说话的顾宁岫,以及对他态度明显转变的李护士。
还有那句“你不合适。”
再次看了看好像若无其事地逗孩子的姑娘,他摇头轻叹。
“走吧。”话里带着笑意,“带你看看我‘被’成的家。”
这片区域顾宁岫没来过,之前吴子强介绍的时候也没提过南区有这么一大片的居民区。
左右看了看,一家挤着一家。
从门口过的时候望了一眼,有的院子里貌似住着好几家。
这省城有一半的人住在这儿?
“回来了,回来了,”看见两大一小进了院子,高达朝屋里喊,“森哥和——”顿了一下,才想起不知道怎么称呼。
“叫顾姐。”
顾宁岫正想介绍,正在一只手收伞的陈森白直接答了。
高达立马点头叫人,伸手接过孩子先进去了。
里面传来孩子的笑声,和几句低声笑语。
四四方方的院子被堆得满满当当。
家里应该在做吃食生意,顾宁岫看见靠门右侧的空地上放着一辆推车,旁边摆了几个写着“粥”的大桶。
靠左侧的角落立着一个地锅,正在蹭蹭地往外冒着蒸汽。
飘飘荡荡的白色雾气打到距离不远的一个小棚子,里面放着一些工具和木料,看着像是在做木活儿。
几个木架子在院子中间竖着,看起来是晾晒东西用的,这会被雨淋湿,挂着几滴汇集到一起将落未落的雨珠。
房檐建的很长,雨水沿着落下,落在外面的空地上。檐下扯着的晾衣绳上挂的几乎都是小孩子的衣物,看着崭新。
满,却井井有条。
“你这家不错啊!”已经过了那个尴尬劲儿,顾宁岫自自然然地看着他笑,“捡着便宜了!”
陈森白看她头发上细茸茸的雨丝,动了动手指,抬手把眼镜摘了。
“托你的福。”
顾宁岫最喜欢这种话了,条件反射似的就要张嘴。
“要报答你。随便提。”
被抢了话也没不自在,顾宁岫满意地点点头,“先记着。”
“怎么站那淋雨呢?快进来!”一个声音带着惊慌。
顾宁岫看过去,是和陈森白站在车站的女人。
她系着个深蓝色的围裙,把手在上面擦了擦,疾步跑了过来,拽住了顾宁岫的手。
很暖。
“是宁岫吧?我叫孙晶,叫我孙姐就行。”拉着她往回走,边走边念叨,“这大男人就是不精细,大冬天的,年轻姑娘怎么能淋雨?!”
孙姐看起来有些瘦小,没想到力气这么大,顾宁岫比她高了不少,可还是一下子被她拽着往屋里去。
外面有些灰,可屋里更暗,顾宁岫觉得眼前一黑,缓了会儿才慢慢恢复视力,看到了暖暖的黄色灯光下围着张圆桌坐着的一圈人。
是的,一圈儿。
四个老人,三个不大的孩子,之前那个小男孩被高达抱在怀里,坐在最靠外的凳子上,正在玩儿手里的筷子。
孙姐一把把她按在了高达旁边的凳子上,“你坐着,我去把饭盛了,咱们就吃饭。”
顾宁岫有些惊讶,这会儿应该还不到四点。
“我帮您吧。”她站了起来,虽说不理解是什么饭,但实在不好意思真的坐等。
孙姐摆摆手,把她又按了回去,“不用,马上就好。”
“……好。”被按的一点儿挣扎余地都没有,顾宁岫也淡定了。
孙姐走后,桌上沉默起来。
很奇怪,高达有些紧张的样子,张嘴又闭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而且,这都多久了,陈森白怎么还不进来?
“姑娘,这看人的眼光得放亮点儿!别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坐在顾宁岫对面的是个看起来有些严肃的大爷,昏黄的灯光一点儿没弱化他脸上的刻薄。
顾宁岫挑了挑眉,这话有些不客气啊。
“孙大爷,咱不是说好了今天不——”高达急切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那是你们说好的!”孙大爷怒气明显,“怎么?他害死我女婿,就因为给我们点儿钱,干点儿活儿就想一笔勾销?!做梦!”
说完还不解气,指着听到动静出来的孙姐,“就你傻!你问问你妈,你公婆,谁能咽下这口气!”
门口亮光一闪。
顾宁岫转头看终于进来的陈森白。
左手拿着几个地瓜和一包白糖,右手掂着两瓶系在一起的酒。
灯光都打在了这张桌上,所以她看不太清门口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人这会儿是不是还在笑。
看见陈森白,孙大爷更起劲儿了,猛拍了下桌子,“来的正好!不是想让我们给解释嘛!这就给你解释!”
“爸!”孙姐连忙跑了过来,拉着孙大爷急,“你这是干什么!上午不是说的好好儿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对顾宁岫勉强笑笑,“宁岫啊,我爸老了脾气大,看来今天是招待不周了,”朝陈森白喊,“愣着干嘛,带宁岫先出去!”
顾宁岫没回头,但她知道陈森白肯定没动。
“我要不那么说,他会带人来?这不就又要有人被他骗了?!”
孙大爷用食指指着门口站着的人对顾宁岫皮笑肉不笑。
“姑娘,你看啊,就是这个人,带着我女婿出任务。到了,他回来了,把我们家邓波扔在那里自生自灭,连块儿整点儿的骨头都找不到!”
眼里闪着泪,指着桌边儿的几个孩子,“这几个还见过他们爸一眼,”又指着高达怀里的,“这个,从怀上到生出来,我们邓波都不知道!”
几个孩子满脸懵懂,不仅没被外公吓到,反而好奇地盯着被外公吵却还在笑的顾宁岫看。
看着她朝他们挤挤眼睛,然后伸手把弟弟正往嘴里捣的筷子拿了下来。
不仅孩子们看见了,所有人都看着呢,正在老泪纵横的孙大爷更是看了个全过程。
手有些抖。
“明明是他带着人出去的,却贪生怕死自己回来了,害的我们家阴阳两隔!”
看顾宁岫竟然还在逗小孙子笑,孙大爷眼睛大睁,声音凄厉。
“他就是个杀人犯!”
“爸!”孙姐呵斥,紧张地看着没了笑意的顾宁岫,“你听你都在说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邓波他——”
“嫂子。”一直没出声的陈森白终于开了口,温和的声音很熟悉。
也很刺耳。
刺得顾宁岫耳朵疼。
“大爷,当时您在哪站着呢?”
正在跟拽着自己的闺女挣扎的孙大爷愣了,看过去,“什么?”
顾宁岫表情平静,嘴角平直,眼皮搭着,没看他。转着手上那根筷子,缓缓重复。
“我说,您当时肯定就在现场吧?您在哪儿站着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孙大爷不挣扎了,被闺女一个用力按坐下来。
“您没在啊?”顾宁岫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惊讶的样子,“我听您说得这么生动细致,以为您就站在那看见了呢?原来不是啊?”
孙大爷听出来了,这姑娘是在讽他呢!
手就要抬起来。
啪!
响的却不是他这边。
孙大爷愣了,孙姐和其他三个老人也呆了一下,更懵的是从始至终因为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高升。
直接被猛地拍桌而起的顾宁岫吓得一激灵,还被她手里原本拿的那根筷子给劈头打了一下。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您应该不陌生吧?”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把顾宁岫脸上的严肃正经照的清清楚楚,“您这没在现场看见,那肯定就是有证据喽。”
孙大爷和其他几个老人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哦,”顾宁岫挑挑嘴角,学着他皮笑肉不笑,“那就是连证据都没有!”
忽然满脸震惊地夸张,“您这该不会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随口传的话,就信以为真了吧?”
看她一副看无知老人的眼神,孙大爷旁边的邓大爷坐不住了,辩解。
“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是陈森白的姑姑!这家里人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陈国苹是吧?”顾宁岫朝点头的邓大爷笑,“那就是乱七八糟的人。她现在在局子里呢,您不知道?”
“……”邓大爷不知道,震惊地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大爷看亲家被堵住了嘴,不满,又想抬手,就看见对面的顾宁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抬起了手。
“……那不正说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侄子是个杀人犯,姑姑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那您肯定不是孙姐的亲爸,”顾宁岫朝他笑的假,“孙姐又好又明理,这明显不该和您进一家门啊。”
是在说他刻薄。
孙姐扑哧笑了。
也不急了,看了眼还在门口站着没动的陈森白,往后站了站,离她爸远了点儿。
女儿不急,爸急。
孙大爷瞪着眼,“你别乱攀扯,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陈国苹还不是我们支书的亲姑呢,您这不也归到一家去了?”顾宁岫一点儿都不慌,说得慢悠悠。
孙大爷哼哧哼哧的,邓大爷也没说话,和顾宁岫隔着两个位子的孙姐婆婆开了口,语气很柔和。
“这位姑娘,你不管怎么说,我儿子是和他出任务死的,这总否认不了吧?他回来了,可我儿子没回来,这也是事实吧?我们怨他不该吗?”
柔和却尖锐。
就是说,他们不管什么才是真相,也不想管。
反正两个人出去,活着的那个人就是罪人。
他们只想找个人把对儿子、女婿的死归到他身上,有个情绪的出口罢了。
“妈?”孙姐震惊地看着婆婆,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是这个想法。
“该啊!”顾宁岫眯着眼睛,点头肯定,“当然该!”
回头看了眼门口站得笔直的身影,“过来。”
顿了一下,陈森白迈步走近,直到被黄色的灯光照亮他那张平静温和的脸。
很好,没笑就行。
顾宁岫弯了弯唇,挨个儿看了四个老人一眼,指着站到身边的人,语气又轻又缓。
“大爷大娘们,记清这张脸啊!以后绕着走!他给的钱——”
环顾了一圈儿新粉的屋内,和角落堆着的营养品,还有新添的几把椅子……
想到了院子里那块儿做工的地方,她笑得更甜,甜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怎么真心。
“还有他干的活儿,都给扔了。见着他就把他打出去才最应该!”
而不是明明心里有谱,享受着他提供的便利,却还要用“杀人犯”这样的词去定义他。
转头看向陈森白,恨铁不成钢。
“还有你,我们三山村是事儿太少了?让你这么闲,大老远地跑到这给人折腾?咱们村的孩子们上学问题还没解决完呢!要实在是闲得慌就去厂里兼职厨师!还能多挣份儿工资呢!”
咬牙切齿,“走!”
话落就干脆利落地转身,没给四个被她的话嘲到的老人一个眼神。
走了几步却发觉人没跟上,她转头看过去,呵地笑了。
“放什么放!掂走!”
陈森白正要松开把酒放到桌上的手一抖,立马握紧重新掂在了手里。
顾宁岫假装没看到角落里堆着的各式相似的酒瓶子,对着孙大爷和邓大爷善解人意似地笑。
“想着你们也喝不下杀人犯买的酒,就不留着碍你们的眼了。”
看着陈森白的眼神冒着火,侧了侧下巴,示意他先走。
陈森白抿了下嘴,朝几位老人点了个头,又看了看在后面捂嘴笑的孙姐,转身走了。
直到盯着他先出了门,顾宁岫才回头对孙姐笑,这次真心了许多。毕竟人家从头到尾都是向着他们支书的。
“孙姐,这次来的匆忙,改天把我们厂里的海参寄过来点儿,好给你和孩子们补补身体。”
孙姐连忙走了过来,满是歉意,“对不住,是我坚持想见见你,才让森白把你请过来的解释的,本来就是想让你别误会他,没成想——”可能造成了更大的误会。
顾宁岫挡了她的话,微笑,说出来的话有些搭不住前言。
“我又不是睁眼瞎,心里清楚着呢!先走了。”
朝几个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小家伙们摆摆手,出了门。
室内一片安静。
孙大爷咳嗽一声,“她这是在说咱们是睁眼瞎?”
高达终于找到了嘴,“是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