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原已睡下,但浅浅睡着后,又被噩梦惊醒。
满背冷汗的皇太后自知无法睡下了,慢慢坐起,竟发现外头点燃了蜡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守候在那。
知道那是蒙鸿光,皇太后心中松了一口气,温和道“你也早点睡吧,别守着了,哀家无事。”
但此话说完,蒙鸿光也没退下,反而是出声道“太后娘娘,陛下身边的冯竹雨,送东西过来了。”
“原是如此你怎不早说,便是哀家睡下了,皇帝送东西过来,也该将哀家叫醒的”
见皇太后要连夜起身了,蒙鸿光赶紧示意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太后起身。
虽早有预感,但眼看着冯竹雨捧着那个熟悉的宝箱靠近,皇太后还是无法控制住满心的欣喜,一下子就红了眼眶,身边的老嬷嬷细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的皇太后,苍白憔悴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她仔细地看了看那箱子上的小锁头,发现它确实没有被触碰过,更是如释重负一般地仰头出气,就差当场昏厥了。
在蒙鸿光的提醒下,欣喜若狂的皇太后终于发现了冯竹雨她们还带来了其他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太后原是要伸手向另一个托盘的,但心中莫名的预感却又叫她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
冯竹雨恭敬地跪地,将这托盘上的东西具体是何物说了。
皇太后闻言,倏地站起,满面震惊“你说这是什么”
“回太后娘娘的话,这确实就是那贼子的双臂”
恍惚中,儿子笃定的话语再一次在耳畔响起
“母后勿忧,十日内,朕定叫他连着双臂一同奉还”
他真的做到了,皇太后颤抖着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她的孩儿啊,若非因她一时鬼迷心窍,他是不是
是不是就能成为那些臣子所说的,明君雄主
梅光臣终于被允许入内面见陛下的时候,夜色都暗淡了许多,他的小厮甚至都站不住跑去靠着柱子站了。
但梅光臣依然站得笔直,并无失态之处,如此可见,他武功确实高深。
“草民千金楼梅光臣,拜见陛下。”
对方很恭敬地行礼了,却远不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刚从太后宫中回来的冯竹雨见状就是一个猛皱眉,但她刚要开口训斥对方无礼与放肆,就被温如瑾打断了。
“静静如何了”
冯竹雨方才回来还被要求去看了一下内殿睡着的神兽,也是刚从内殿出来的“回陛下,神兽大人熟睡了,只是奴婢给它盖了几次被子,都被它踢开”
温如瑾笑了笑“它贪凉,不过它有那一身蓬松的毛,倒也不必担忧会着凉,由着它去吧。”
语毕,温如瑾才将注意力放在了殿下的那人身上,他淡淡地注视着对方,语调不高,语速缓慢“千金楼楼主梅光臣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在帝王开口后,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的梅光臣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了腰杆,他没有生气,如玉的脸庞上还露出了谦和的笑容。
他身后的小厮满脸愤愤,但是看着温如瑾身侧的易寒星和蓟雪松,察觉到这殿内里里外外数个无法第一时间“看见”的人,别说他了,只怕连楼主都不敢轻举妄动。
梅光臣也发现了这大殿内的不同寻常,人很多,不会武功的人很多,但是武林高手,却也不少,尤其是最靠近帝王的那几位。
如此看来他今日的“决心”,倒也不显得多么惊世骇俗了。
他不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甚至是这群包围在帝王身侧的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不过为何这大殿内,没有了那个俜侠首领的气息
梅光臣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确实不见了
“你在找阏逢”温如瑾淡淡出声,点破了他的微动作。
梅光臣面上一怔,他这是第一次被人点破自己隐秘的内心,记事以来,那么多年了,从不曾有人能这般精准地捕捉到他在想什么,这位陛下是第一个。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曾变过,身体更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沉默得久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可是这位女帝,还是第一时间就看穿了他
还真是,格外的敏锐,敏锐到骇人。
“回陛下的话,草民无意冒犯,只是草民生来眼盲,却觉那首领大人的声音颇为熟悉,故而有些在意。”
温如瑾颔首,表示接受了他的说法“既如此,便不追究你之过,但俜侠来去,尔等不可探究。”
“是。”
“说罢,你为何而来”
梅光臣有些恍然“草民此次前来,最初,是为了道歉”
事实如此,梅光臣没有说谎。
他生来眼盲,得家人爱护,因着天赋过人,根骨绝佳,武力最高,故而虽然他几乎不理庶务,却也依然被推上了千金楼的楼主之位。
多年来梅光臣几乎没有离开过千金楼,成日醉心于默默习武,亦或者提点门中弟子与其他前来讨教的其他门派的武林中人。
这一次,白氏重楼山庄的庄主白无克说自己有了新的突破,悟了一招绝佳的剑招,请他试上一试,约在了紫宸之巅。
梅光臣最初根本没有往其他方面想,他并不知道原来是江湖与王朝的矛盾突然加剧,白无克此举只是为了向皇帝示威的,更何况,替白无克传话的人是梅光臣的亲哥哥,梅光臣自然应了。
一直到前几日,梅光臣偶然听到了楼中下人的谈话,这才知道所谓的“紫宸之巅”,居然是皇帝的寝宫紫宸殿的屋顶。
梅光臣觉得这样很不好,他可以随便找块空地,亦或者在千金楼的演武场中与白无克过几招也无妨,总之不应该千里迢迢跑到别人家屋顶上去霍霍他人财物,而且他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与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他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只为提前道歉,且还打算提前赶来,等待白无克到来后,与之说明比试换地点。
但是谁又能想到呢,梅光臣最后被迫撕开遮挡丑陋与血泪的遮羞布“看”见了罪恶的血孽。
“最初是为了道歉,”温如瑾听着都笑了,“那现在是为了什么”
梅光臣那双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笑容淡淡,语气淡淡“现在现在是为了看一看,草民可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或许说,他还能洗掉多少包裹了他一生的罪孽与污秽。
见他如此上道,温如瑾也不与他废话,单刀直入道“既如此,朕还缺一个有分量的细作。”
天盲的男子笑着行礼“草民觉得自己很合适,今日特向陛下毛遂自荐,还望陛下不拘一格择人才。”
他身后的小厮闻言,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
他从未有一日,会像今夜这般,觉得楼主陌生极了,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楼主在说什么,他知道吗他真的知道细作的意思是什么吗他都答应了这个小皇帝什么啊他
他
事实就是,梅光臣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他眼盲却不心盲,他就是看得太透彻,太痛心,才会如此决然与坚定。
出了紫宸殿,梅光臣心道他终于理解了书中所谓“天威难测”是为何意了。
这位连嗓音与语调都格外矜贵的真龙天女,明明是笑着与他谈了几句的,可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究竟是否是真的在“笑”。
而且也是她自己说自己缺一个“细作”的,可是梅光臣主动咬了她丢下来的那鱼饵,她却懒洋洋地搁下了手中的鱼竿全然不说这条鱼,她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当真是,天威难测,圣心难猜。
梅光臣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政治智慧,思路也不够千回百转,不过他想这应该不是这位陛下不想收下这条“鱼”,而是想先看看这条鱼究竟值不值得她用力去拉鱼竿。
他需要向她证明自己这条鱼的“价值”,越快越好
最好的机会,就是两天后的月圆之夜,白无克与他约好的决战紫宸之巅。
梅光臣的双眼没有神采,在深宫这样悠长的廊道,昏暗的环境下,那双黑色的眼珠,更显诡异与浓郁。
他的小厮,已经惊悚到说不出话来了,尤其是梅光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缓缓勾起。
“啪嚓”,是轻功绝佳之人,脚尖点在树枝上的轻微声响。
梅光臣微微偏了偏头,却没有扭头去“看”“阏逢首领。”
月色朦胧,廊下男子神色安然,树上女子身如轻燕。
赵婷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命我送你出宫。”
“如此,多谢了。”
看来那位陛下还是很体贴的,知道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脑子不太灵光,怕是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还会多给一些明示。
赵婷玉轻松落下,往前走去,却听见那眼瞎却又格外多事的人开口了“阏逢首领,您受伤了”
“没有。”
“您身上有药草的味道。”
女子猛地扭头看去,面具下的双眼犀利如刀“你应该知道何谓难得糊涂。”
不错,她心情不太好,陛下还要见一见这厮的,安抚了她后,便让她去御医署看看,多少和傅阿姨聊几句自己的母亲,心情也会好一些。
“你我早晚会共事,便是一条船上共同进退的同道之人。”
男子轻笑“道既同,相与为谋,无需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