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从小道,一路扭打回南食堂。
根据带节奏的路线来看,应该是熟悉路径的曲老师占了上风,体力更胜一筹。
冯晓才一口一句:“野男人,你也配给老子戴绿帽?!”
曲一郎被他气笑:“狗日的老鳖,放你娘的屁!这是我老婆,你说谁给谁戴绿帽?”
众人惊掉了下巴,原来平时斯文沉默的曲老师,也是会骂人的……
冯晓才无耻地把口水吐在曲一郎的脸上,斥骂道:“有种就去验孩子,瞧瞧到底是谁的种,你老婆两个月前还睡在我的被窝里,手揣在老子的裤/裆上,你当老子是傻子,白白给你送儿子?”
冯晓才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偏偏那女儿根本不认他这个爹,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儿子!
曲一郎银牙擦的咯咯响,切齿道:“老畜生,你想镇住谁?!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破事就没人知道了?秋吟当初是怎么跟的你,你心里没把称?敢情你吃了豹子胆,还敢到我面前打掂量?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句害秋吟的话,老子今天非得把你送进去不可!”
冯晓才脸色灰败下来,他没想到华秋吟最不耻、最不愿意和别人开口的事,她居然全跟曲一郎交待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华秋吟和曲一郎假戏真做,准备彻底弃暗投明了?
不,不可能,那个水性杨花的骚女人,哪那么容易被招安?
她骨子里的浪荡,他这么多年,可是拿捏了十成十……
冯晓才一遍遍在心底否定,心比天高的华秋吟,不会金盆洗手,去和一个无趣的老实人过平凡俗气的日子。
直到耳边传来华秋吟虚弱的叫唤:“老曲、老曲……别打了……他是个无赖……你平时杀鸡都不敢……你会……被他打死的……”
好一对亡命鸳鸯,冯晓才这时才无望发现,自己和华秋吟这长达十来年的纠缠,是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她这个浮萍一样,轻浮浪荡的女人,最终选择了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成为她后半生的宿命。
这回,她是决心与前半生不靠谱的虚幻、痴求,彻底割裂诀别了。
曲一郎和华秋吟彼此视线痴痴的交缠,爱意深浓的要蹦出火花来,那一团一簇爱的烈火仿佛烹了油,成为这个夏日最灼烧的一段风景。
下一秒,曲一郎收起眼里心痛的爱意与悲悯,转头就幻化成了一匹草原上最凶狠的野狼,目光如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幽光,所有的恨变成了钢铁一样的拳头,疯狂又激烈,不断砸在冯晓才的脸上、胸上、肚子上……
一拳——老畜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老脸,当初那么龌龊的糟蹋了一个还是学生的姑娘,害了秋吟一辈子……
一脚——狗日的,背地里占了公家那么多的小便宜,这么多年小偷小摸,仗着一亩三分地,狐假虎威不知道骗了多少学生家长的血汗钱……
一唾沫——死老狗,虎毒不食子,自己的亲闺女都舍不得掏钱养,亲闺女都不认你这个老东西,还想着秋吟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种?做梦吧!你他妈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这个失去孩子后,疯了理智,发着狂的男人。
冯晓才起先还做反抗,但他到底上了年纪,哪能抵得过曲一郎的年轻力壮,三两回合下来,已经根本无力招架,瘫软在地,抱头缩成一团,呈现防御的姿势,任凭曲一郎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的恣意施为。
要不是有人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现场,恐怕冯晓才这条老命,已经魂断京大了。
败下阵来的冯晓才,丧家之犬一般,听到警车鸣笛声,见到警察,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
滚趴在地上,一路胸贴着地,匍匐的去抱住警察的腿,仰起头来,已是血肉模糊,眼睛肿眯成一条缝,鼻子上挂着的不知是鼻涕还是血水,总之一塌糊涂、面目全非。
他把自己演绎成了一只涕泗横流的可怜虫,可惜京大南食堂这个大剧场,却没有一位观众为他流下同情的泪水,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金属手铐。
校医来得也快,流产这么大的事,学校的医疗条件,哪里能处理得了,抬了担架把人架去门口,已经联系了120了,只等救护车一到,就把人送上去。
有嘴快的,已经上报校领导。
校领导这会还在家里吃晌午饭呢,听说校外来的教育局的人,把学校的老师给打了,汪主任顿时觉得嘴里的肉也不香了,着急忙慌的,蹬着自行车往食堂去。
毕竟人是在学校出的事,校外的人进来寻衅滋事,属于学校安保不严有过失,然而对方听说是教育局的小领导,大小也是个官,这件事处理起来便有些棘手。
汪主任在学校摸爬滚打快二十年,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肚子里肯定也有两把刷子。
出发前给教育局的老乡打了个电话,已经打听出犯事儿的冯晓才,在教育局只是边缘人物,也没什么大背景,人脉关系里,手腕最硬的还属冯晓才的前妻。
不过听说他们俩当初离婚的时候,不是那么光彩。
那前妻早就骨子里恨透了冯晓才,好几次为了孩子的赡养费,到教育局的办公室和冯晓才闹。
冯晓才和前妻关系之恶劣,整个单位,早就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前妻巴不得他一早出事才好。
知道了其中的门道,汪主任开发起这事,心里便有了一分底气。
等汪主任满汗淋漓的踩着自行车,到南食堂的时候,救护车刚把痛晕过去、不省人事的华秋吟抬了上去。
汪主任例行公事地做起安抚工作:“曲老师,你放心,华老师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不会推脱,你们先紧着把人送去医院,回头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了,再上医院和你们碰头。”
曲一郎眼下哪还有心思和汪主任攀缠,匆忙的应付点头之余,一双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面无血色的华秋吟。
“汪主任,人我已经报案转交给公安了,怎么处置,法律说了算。”曲一郎一想起这杀千刀的畜生,就后悔刚刚没多踹冯晓才几脚。
汪主任见曲一郎的脸上挂着彩,就知道刚刚在这里,两个男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恶战。
汪主任心想:交给公安也好,他还懒得为冯晓才奔走说情。人已经被公安押走了,他只需要借口自己慢了一步,再给教育局的领导卖个面子,通个气儿,这事儿也就含糊过去了。
要是教育局的领导,觉得单位丢不起这个人,自然会想办法去保冯晓才。
段汁桃和吾翠芝看着人被送上了救护车,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
转身进食堂的时候,里头的清洁工已经在抹地。
抹了一半的地,依旧血淋淋的,让她们不由的捂起了心口。
这哪是一滩血?这分明是一条命!
可怜了曲老师,那么老实斯文的一个人,刚刚打起人来,那青筋暴跳的发狂模样,谁也不敢上前拦一步。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人呢?
其实谁都理解他的失态,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还没成形,就化作一摊血水,付诸东流。且瞧着华秋吟那出血,止也止不住的架势,往后还能不能生养,恐怕都将成为难事。
命运总是爱捉弄老实人,大抵连它都觉得,老实人好欺负。
人类的悲欢怎么会相同呢,仿佛刚刚在这食堂,失去的不是孩子,不是一条尚未形成雏形的鲜活生命,不过眨眼功夫,众人已经习如往常,恢复先前的耳语与交谈,谁也不会为这胎儿少吃一顿饭,以示吊唁。
家属院的妇女们,见风波已经平定了大半,就又提着饭盒,重新排好队伍打菜去了。
有人说:“这华老师也是,她一个女流,非得这时候和那男的犟,这不,把孩子也犟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怎么这个时候犯了浑,唉!曲老师该多心疼啊?四十好几才得这么头一胎,肯定稀罕得跟宝贝似的……”
有人鸣不平道:“怎么华老师出了事,还有人拿她说嘴呢?!总归是一条命,又不是华老师自己把孩子弄没了的,最该死的是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些人,心肝是不是黢黑的,都这时候了,还把错误归到女同志身上!女同志是原罪吗?怀孩子、掉孩子这事,最遭罪的难道不是咱们女同志吗?!”
还有人说:“小华平时作风就不低调,年纪大了,也不早成个家。和这个勾三,和那个搭四的,早晚有一天要出问题,这不,都订完婚了,还和那男的不清不楚,这下被祸害到了……”
饶是平时很看不惯华秋吟的行事作风,吾翠芝也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议论了,愤懑出言道:“毛病没害在自己身上,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做个人吧!这时候急赤白脸的跳出来,做什么小丑?!没看见刚刚曲老师小两口抱头痛哭的样子吗?华老师眼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要过日子。再看看曲老师,那哪是在意孩子,他是心疼媳妇儿,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大年纪才得头子,就遭了这种大难,眼里心里却满只有华老师一个,人家压根也不多过问孩子的事,只揪心大人伤的怎么样了。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狗拿耗子……!”
男人能做到曲一郎这份上,上对得起亡妻,下对得起现任,刚刚没要了冯晓才的命,他就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樽现世菩萨。
哪个男人,见自己女人被欺负得去了半条命,还能克制到这种程度?
家属院的南食堂,因为众人意见不一,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到,食堂门口,一个颤颤巍巍的衰老背影,踉跄失魂的走开了……
段汁桃从食堂打了饭菜,把食盒一层层摘下,依次在饭桌上摆开,喊单星回:“你姥姥呢?去喊你姥姥吃饭。”
单星回刚从单琮容的书房里钻出来,暑气蒸腾,在里头闷了一身的汗,说:“姥姥出门去了。”
段汁桃摆筷子的手顿了下,瞪眼责怪:“大正午的她上哪去啊?天这么热,再说她可从没出过兴州,北京这么大,别被绕迷糊了,你怎么不陪着她去呢?”
段汁桃越想越不放心,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连个路牌都不会看,也不说上哪去,真走丢了,自己可真成罪人了。
单星回说:“她说就在院子里头转,出门的时候见我在看书,说给我去买冰汽水。”
段汁桃嗔他:“也就你姥惯着你,叫你爸知道你又喝汽水,小心掀了你的皮。”
之前段汁桃也给儿子买汽水,只不过被单琮容教育了一通,说汽水喝不好,还容易害牙病,她就再也不给儿子买汽水喝了。
单星回逞威风,反问道:“我姥给我买的汽水,他敢掀?”
丈母娘买的东西,他还敢对着干?大热天的喝瓶冰镇汽水,谁还有功夫讲究那么多。
段汁桃白了他一眼,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准备等着老太太回来,再一块开饭。
见单星回在书房窝了一身的臭汗,喊他去院子的水龙头下抹一把脸,汗涔涔的瞅着就闹眼儿。
单星回转身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下,鞠了一把水,往脸上扑,龇牙咧嘴大叫道:“真烫!妈,这水被太阳晒的也太烫了,搁这火山煨温泉呢!”
段汁桃给他递了院子晾绳上晾着的毛巾,好家伙,热水配热毛巾,烫得单星回的面皮,跟蒸笼里迅速发酵膨胀的面团一样,就差熟透了。
单星回抗议道:“回头让我爸在书房也买个电风扇吧?”
段汁桃就知道他肚子里撺着这句。
自己前两天刚报名了成人学校一学期的会计班,掏出去八百,加上这个月之前回老家,来回的路费、给亲戚们置办的回乡礼、给老太太瞧病的一笔,这个月已经严重超支了,再买一台电风扇的话,牌子差点的,怎么也得四五十块。
段汁桃在心里算好账,咬着牙说:“再等等吧,等你爸下个月发薪水,咱再买。”
暑假里,学校发的还是基本工资,收入比平常上课的时候短了一大截,不过单琮容说下个月应该会有一笔专利费进账,也算缓一缓家里的拮据局面。
会计班的老师说了,在中国,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
班上很多同学都是家庭妇女,走进学校进行再教育。
段汁桃原以为,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算老大不小了,没想到,四十来岁还报班的也不少。
会计班的徐老师,原来是国营电子厂的员工,去年电子厂改制,大批工人下了岗,徐老师就是他们厂第二批下岗的工人其中之一。
好在徐老师家里也算有些门路,下岗在家待了才三个月,就被人介绍到成人学校当了会计课的老师。
听说现在市面上的就业形势很不好,大批国企关停、倒闭、改制,和徐老师同一批下岗的工人,很多都已经在家闲置快一年了,至今还没找到工作。
段汁桃之前整天窝在家属院里,外面这些形势,哪里知道一二。
单琮容每月收入不减,又时不时接些外快,日子也算滋润,便还以为现在的世道,大家的生活都是越来越好了。
到了学校,看看班上的同学,下岗工人占了大半。
原来铁饭碗一般的单位,说裁就裁,人中到中年又没有一技之长,这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又回到学校,重新学习一门技艺。
同学里,双职工的家庭也不少,赶上不好的光景,夫妻双双下岗,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平时口袋里就紧,现在没了收入,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伸,每回上课就愁眉苦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垂丧之气。
这也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家里收入水涨船高不假,但也绝不能继续大手大脚下去,凡事得精打细算着来,攒下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段汁桃知道这些,心里着实震惊不小,经常听院里的吾大姐夸国企待遇怎么好,工作怎么轻松,家属院里的谁谁在大单位里就职,家里日子好过得很,自己听了,别提有多羡慕了。
没想到,如今的行情,连铁饭碗都能丢。
段汁桃心想,万一单琮容也丢了职,自己一家多半也就歇菜了,毕竟平时可全指着他的薪水过活。
都说居安思危,这时候再不勒紧裤腰带多攒两个钱,到时候事情出来,一家三口可真就喝西北风去了。
于是段汁桃给自己立下了个宏伟的目标:每月必须从单琮容八百的工资里,攒下五百块。至于外快的收入,不定时,也不好统计,自己再单独记个账本,左右也得攒下一半。这样,一年大概能攒下一二万,就是家里突然断了收入,那也能撑上大半年。
像儿子说,要给书房也安一个电风扇,段汁桃虽然心疼孩子,但觉得眼下电风扇不是很打紧的东西,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只不过儿子嫌搬来搬去麻烦而已。
她哄儿子,说下个月单琮容发薪水再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买不买,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桃儿、星回,快,快来帮我拿东西。”段家老太太一手拎着一台电风扇,一手提着四五瓶玻璃汽水,跨进门槛。
娘俩正在院子里对峙,不想老太太变戏法似的,出了趟门,居然变出了一台崭新的电风扇。
单星回惊喜的蹿跳上前,捧过老太太手里的电风扇,喜叫道:“姥姥,你去买电风扇了?!”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的,见了外孙满足的笑容,不由长舒一口气,把汽水也往他面前一亮,“还有你的冰汽水!”
单星回高兴的哇哇嚷叫,实在感动坏了,心快要溢满出来,拍马屁道:“姥姥,你本事也太大了!出去这么会功夫,上哪买的大电扇?”
段汁桃感动之余,瞧见老太太的花汗衫都湿透了,颈子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住往下淌,心疼坏了,咕哝道:“妈,你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你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老太太剜了她一眼,嘴巴一努,不满道:“瞅你那小吝的样儿,就这么个儿子也不知道疼。星回搁书房都憋成什么样了,也不说给孩子买台电扇。家里有风扇管什么用,我在这,你们都紧着电扇给我使了,委屈了孩子那哪成。我去打听了,学校里头的小商店里就有卖,店里专做学生生意,价钱实惠也不高。”
其实老太太心里都清楚,家里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姑娘把着家里的开支,前两天刚报了会计班,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会不心疼,只不过到底拿着姑爷挣的钱,总不好叫家里的开销账面太难看,于是姑娘就能省则省。
段汁桃呛声道:“那也不能惯着他呀!一买就四五瓶汽水,他的肚子是海填的?”
单星回飞快接嘴:“梅姨说沈岁进明天从苏州回来,我留着请她喝!”
老太太马上说:“快进屋喝汽水,院子里太阳大,冰气儿一下就晒跑了,喝着不凉快。”
段汁桃拿他们祖孙俩一唱一和没辙,叉着腰说:“妈,下回可别再惯着他了,回头他爸知道你掏钱了,破费了你的,他爸心里不痛快,啊?”
老太太充耳不闻,道:“星回,姥姥的宝儿,你说你在上午在你爸书房里头琢磨什么来着?”
单星回说:“空调制冷原理。”
老太太问:“空调?啥是空调,咋还制冷,跟大冰柜一样冻雪糕的吗?”
单星回颇为赞赏的回答:“姥姥,你的觉悟也太高了,没错!空调就是大冰柜,咱们人就是冰柜里的雪糕,姥,你咋这么聪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