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微微笑了笑,顾忌着楚怀婵在场,压低声音道:“还请领路。”
小黄门没再客气,引他从东侧往后头绕。
为了照顾孟璟,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是皇帝跟前伺候的,皇后的宫娥不敢越过他去,只得带着楚怀婵缓缓跟在后头,慢悠悠地往谨身殿去。
那晚浑河水边,那人的伤势决计不轻,不然不必非要冒险进观处理伤口。
她目光落在孟璟腿上,短短三日,纵有灵丹妙药,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况且,他右腿本就是跛着的,若左腿也伤了,走路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姿势,更不可能还勉强跟得上小黄门的脚步。
更何况,声音其实也不太像。
她迟疑了下,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她还自顾不暇呢。
到谨身殿,家宴自然不如朝宴那般流程繁杂规矩森严,男女不分殿,众人皆候在侧殿闲谈,等着皇帝亲至赐宴。
宫娥引她去拜见皇后,皇后也未摆架子,人不在后廷,反而是早早到了偏殿。
她磕完头,皇后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来,她这才看清皇后的容貌。后妃不选高官女,那自然得选身世模样都出挑的民间女,皇后未过三十,容颜自是姣好。
皇后仔细打量了她一会,轻声叹:“万岁爷喜欢应天府的女人,说是老祖宗的地儿啊,养出来的女儿也水灵。”
楚怀婵不知接什么话,她在屋里闷了三日,才终于接受了被父母亲手送进宫的事实。这几日她连母亲的面都不肯见,到方才奉天殿外话别,才头一次同母亲说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思虑过,自然没有关心过宫里的情况。连宫里有哪些娘娘,都是这几日时夏得了母亲吩咐,拐弯抹角告诉她的。至于这些人的品性,她则一无所知。
皇后如何,她看不大出来,也就不敢贸然接话。
皇后见她不应声,先是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万岁爷喜欢机灵点的,你这样不吭声,轻了不受待见,重了就是一顿板子。”
板子?
廷杖朝臣倒是偶尔有之,朝臣无一不闻之变色。
但内廷里头,使板子?
楚怀婵也和那帮老臣一样没能控制住脸色。
“吓唬你的。”皇后将她这反应收入眼里,没忍住笑出声,“不过万岁爷确实规矩多,你父亲如今虽擢阁老不管部院事了,但毕竟曾掌礼部,你该多少听过一点。御前记得机灵点,别惹皇上生气。”
楚怀婵乖乖应下,毕竟总不能国母亲自交代了三句,她还不开口。
“上次冬至宴上,皇上恰巧路过,瞧见了你作的诗,打心底里喜欢。”皇后见她总算接了话,面色和缓了些,“规矩你是知道的,你父亲官位在那儿,妃以下,就不必走那些繁杂流程了。”
“皇上身边缺新人照顾,这次趁着万寿的好时机,亲自提了一嘴。”
皇后久久地注视了她一会:“既然进来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你父亲该和你交代过。”
楚怀婵点点头,皇后冲她摆摆手:“去吧,晚宴后去万岁爷跟前露个面,我来安排。”
待她退下,皇后身边的嬷嬷出了声:“娘娘何必呢?”
皇帝想要个女人,哪用得着她同意?
反正拦不住,不如在皇帝跟前卖个顺水人情。
皇后笑了笑:“就算没有她,大选之后宫里也必然要进一批新人,无妨。”
楚怀婵从偏殿出来,转回一众宗室候着的地儿。她四下望了一圈,她父亲非勋贵,她又是这几年才入的京,这些人除了前几次朝宴打过照面的,其他的,她基本都不熟悉。
四下热热闹闹,倒显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开始回想皇后方才的话,原是……皇上亲自提的这话啊。
是她错怪父亲了么?
父亲之前从未让母亲教导过她宫中礼仪,更从未提点过她宫中局势,连让她入宫这话,都是三日前才匆匆提起。
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心想还是错怪了他啊,一会要寻个机会去趟大学士堂,向他赔个罪。
她往外朝的方向望去,一转头,看见闭着眼养神的孟璟。
还真是巧啊。
她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目光也无意识地落在他脸上。
他睫毛很长,厚厚地盖下来,殿外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他右半边身子上打出一道柔和光晕来。
她忘了收回目光,就这么看了一会子,脑子里忽然撞出一个词来——君子之范。
皮相确实是好的,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地,纵然五年前西平侯举家搬回宣府,他那沾花惹草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师。勋贵子弟妻妾成群并不足为奇,但家中无正妻坐镇,反毫不避忌日日流连烟花巷的,还真不多。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他那边兴许是被漏网的蚊虫惊着,椅子轻轻响了声。
她被响声惊动,不自觉地又看了过去,这一眼过去,恰巧瞟到他随意拖在光晕里的右腿。
可惜了。
她刚准备再次收回目光,他却忽然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楚怀婵像做了亏心事,飞速收回目光,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
孟璟淡淡瞥她一眼,见她不敢再回头,嗤笑了声,果然还是个胆小鬼,高看她了。
他刚收回目光,面前已杵了一樽大佛。
闻覃立在他面前,想来已经补过妆容,方才被哭花的妆现下很是精致,散发着一股牡丹芳香。
怪难闻的。
他端起茶杯,以茶香将这点烦人的味道不动声色地掩了过去。
闻覃见他不肯理她,迟疑了下,轻声唤他:“孟璟。”
他这下没法子再避,只好将茶杯放下,起身冲她见了个礼。
他怎么忘了临阳长公主是今上长姊,和皇帝又关系甚密,她是长公主的独女,他在这儿必然会遇上她。
闻覃不再出声,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
他也不好径直走开,犹豫了一瞬,坦然而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半晌,闻覃轻轻开口:“孟璟,晚宴过后,我去求舅舅。”
他没出声。
“我去请指婚诏书。”
她声音压得低,但楚怀婵坐得近,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她瞥了一眼闻覃,长公主家这位独女也算天骄国色。完全长开的年轻女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韵。
可风流惯了的孟璟此刻却不解风情,冷声道:“闻小姐自重。”
“我若当真请到了这道旨,”她认定他口是心非,一字一句地逼问,“你敢抗旨吗?”
孟璟垂下眼眸,神色淡淡:“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了,你若非要这么做,大可试试。”
闻覃瞬间被气哭,径直向着来路跑了过去。
孟璟落座,端起茶杯缓缓呷了口,不见什么表情。
哦,多情妾,薄情郎。
楚怀婵学着父亲阅科考卷时的模样,在心里默默给这个一天到晚假风流的瘸子交上的答卷分了个等级。
一甲登科,二甲庶吉士,三甲同进士出身,那孟璟么……应该是那个连生员考试都要名落孙山的。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哪怕听戏文,不也古有司马相如,后有张生?
父亲送她入宫,若不行差就错,好些能荫庇母家,再差……她不是个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那也该是一生锦衣玉食,不必担心日后不得善终。
她胡思乱想间,目光无意识地再次落在了他胸前的补子上。
哦,武官。
抱歉,判错卷了。
她低头闷闷地玩了会儿手指,御前的人过来请众人去大殿落座。
上代皇室子嗣稀薄,楚怀婵和孟璟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原本该在偏殿候着,这下也再“好运”不过地坐到了大殿里,只是位置自然在最不起眼的后头。
午宴未时末才修,晚宴间众人其实都没怎么动筷,不过是逗皇帝开心,皇帝心情好了,嘘寒问暖一阵,颁些赏赐下来,受赏的人再说几句好听的祝寿词。
这期间,她偶尔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九五之尊想要个玩意儿,这目光自然是不避忌的。
她没来由地犯了一阵恶心。
更何况,她这样的身份、今日却出现在皇帝家宴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偶尔会传过来些许。
于是她脸烧得更彻底,彻底将头低下去。
这般耗着,不知不觉间,倒也叫她将这场噩梦般的宴给耗过去了。
宴散后,她还尚未回过神来,皇后身边的嬷嬷已走过来,提醒她道:“今日万寿皇上也没得空闲,一会子会在云台单独召见重臣。娘娘说以前见识过姑娘的点茶手法,惊为天人,请您去给万岁爷点杯茶,让万岁爷松会儿神。”
御前自然少不了伺候的人,皇后这安排的用意,她自然清楚。
可刚才皇帝那般目光,实在是令她心里不舒坦,她一时间忘了应声。
嬷嬷按捺着性子提点:“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心思灵巧的,祝寿词还请您务必费点心思。”
她微微迟疑了下,余光瞥到闻覃在擦眼泪。
算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在哪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父亲也是不得已。
她理了理裙裾,脚刚踏出去一步,听到身侧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孟都事,皇爷想亲自为您续杯,还请您移步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