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舟怔了下,试探问:“全部?”
孟璟似乎是刚睡醒还在犯迷糊,没听到他这句问话,反而自言自语了句:“倒忘了这帮惹事精。”
因着当初闻覃那死活都非要一直拖着的阵势,长公主一早便容不得孟璟了,要是真叫他给拖没了她那独女的大好韶华,那皇帝不知又要多听多少耳旁风,皇帝又素来对这个长姊还算敬重有加,便是为着这事,对他的提防也会更甚,说不好也会冒着后军都督府昔年大将的不满对他下手,孟璟不得不顾虑。
但毕竟二人又无婚约在身,他也没法子凑上去说闻覃什么不是,更没法子做出什么退婚之类的举动来,反正对于孟璟这人而言,他余生都不会再系在儿女情长这些小事之上,名声于他并无半分用处,再加上,他一个并无差事在身的闲人,外出能去的最不引人怀疑的地儿便是秦楼楚馆,将计就计使出这些不入流的法子迫闻覃先打退堂鼓也没什么不可。
如今既然和长公主府彻底划清了关系,这些人自然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这吩咐,倒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只是,这事本该在新婚之前处理掉,但从京师回来以后,孟璟一日都没得过空闲,那些人没事倒也不敢往这煞神跟前凑,他想是也早将这些从未上过心的人忘到脑后了,这才没起这事的话头。如今却突然提起,着实有些怪异。
扶舟思虑了会儿,明白过来其中部分缘由,但还是疑惑一事,毕竟那些人当初都是由他和东流亲自把过关的,虽然贪财爱虚荣喜欢惹小是非,但其实各个胆小如鼠,压根儿掀不起风浪闹不出大事来,不然他俩也不敢冒着被孟璟剁成肉酱喂猫谢罪的风险给招到府上来。
按理,就那些人的怂劲儿,应该不至于能得孟璟一个“惹事精”的评价。
他琢磨了会儿,估摸着今儿是出了什么事,补问道:“主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查查今儿哪个不长眼的去过栖月阁,杖二十,发卖出去。”他沉吟了会儿,补道,“二叔和孟琸若有瞧得上的,随他们便,其余的给点儿银子遣出去。”
得,原是为着楚怀婵,那就不奇怪了。扶舟没忍住笑了笑,“诶”了声说好,应下了这差使。
他本准备告退,无意中瞥到孟璟案上那碗没动过的香薷汤,目光躲闪了两下。
“想说什么就说。”
“主子还是喝了吧,该责的也责过了,也该消气了。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毕竟是夫人的心意,夫人这几年都不过来走动了,如今既然肯先向您低头服软,又记挂着您的伤痛,您也别再寒了夫人的心才是。”
孟璟左手肘撑在案上,摁了会儿眉心,起身往外走,等路过他身侧的时候,才说了句:“去热了来。”
“诶,好嘞。”扶舟高高兴兴地端了碗往外跑。
“摔了小心你脑袋。”
扶舟吓得赶紧双手捧了碗往后罩房去,唤了丫鬟去热,这才往外院走,准备去看看东流那个倒霉蛋。
“回来。”
他生生顿住脚步,一溜烟儿地到了孟璟跟前:“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送点儿药过去。”
他说完这话,拖着右脚往屋里走,过门槛时,左脚先迈过去,右脚无力地跟着拖过去。不管再怎么想法子,他如今几乎还是只能靠左腿发力,可偏偏左膝连受两次重伤。
关节处的伤,疼痛入骨。
偏偏这样,他还是和个没事人一样。他对自个儿,也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了啊。
扶舟默默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这才退到倒座房,仔细琢磨了会子药方,唤人去给敛秋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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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秋回到栖月阁的时候,院里热热闹闹的,小丫鬟见她进来,赶紧迎上来拉她去明间,说是账房见是孟璟亲自去打的招呼,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儿过来,甚至连当初上头赏下来的贡品都一并扒拉出来送过来了。
她怕被楚怀婵看出异样来,挤了个笑说不去了,示意小丫鬟先去忙,这才慢悠悠地往后院走。
哪知时夏跟着追出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明间走:“姑娘可去好些时候了,我正好在让人在清点物件,姑娘也来盯着点儿。”
她身上有伤,拗不过时夏,被拖得脚步踉跄,两下被拉进了明间。
楚怀婵不在,她往西暖阁里看了眼,轻声问:“少夫人呢?”
“歇着呢,一路过来累着了。”
“没进午膳?”
时夏笑笑:“喝了些夫人遣人送过来的汤,看了一眼这些玩意儿,说乏得很,就进去歇下了,早睡着了。”
她这话说得委婉,敛秋却明白过来楚怀婵是对这些玩意儿无甚兴趣,轻轻笑了笑。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大日头,叮嘱大家小声点,又仔细望了望西暖阁,确定里头没动静,知楚怀婵当真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踱进去。
她立在茜纱窗下看了好一会,西边当晒,府上这几代人丁少,主子们都是一人一院,西暖阁一般没人住。昨儿东边遭了灾,楚怀婵无法才搬到西边来。眼下她也没上床,就靠在北窗下的美人榻上眠着。
西斜的日头斜斜将光洒进来一点,打在楚怀婵半边身子上,微微散着余热。
这日光不仅晒,而且烫,她将帘子缓缓放下来,又去添了些冰块回来。
身上的伤疼得受不住,她走得慢,转过屏风来的时候,楚怀婵已经醒了,就这么直楞楞地盯着她。
日光一旦被遮住,这屋子里的燥热之气好似就被隔绝了开去,屋里顿生阴凉。
她觉着身上有些发寒,恨自个儿多事,迟疑了会儿才道:“少夫人醒了?夫人听说您愿意过去用膳,很是高兴,奴婢一会儿让时夏列个您喜欢的吃食单子送过去。”
楚怀婵静静看着她,目光从上往下,又缓缓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那里被咬出很深的一道口子来。
“过来。”
敛秋迟疑了下,微微蹲了个礼:“外头还有事儿呢,时夏一个人忙不过来,奴婢先去帮忙。”
“那就让她晚上多熬会儿。”
敛秋无法,只好强撑着按平时的速度向榻边走去。
楚怀婵一直打量着她走路的姿势,等她到榻边了,轻声说:“把氅衣脱了。”
敛秋下意识地摇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楚怀婵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冰盘,语气生硬:“要我帮你?”
她声儿不大,但偏偏带了股子震慑力。
敛秋迟疑了下,还是不肯,咬着唇摇头。
“怎么回事?”楚怀婵见她这模样,将冰盘搁在案上,没再逼她,重新坐回榻上。
“少夫人别问了。”
“你是夫人院里的人,我确实管不着你。但如今夫人既然把你放到我跟前来使唤,我好歹算你半个主子,有错我知道罚,但旁人也没有无缘无故越过我来责罚你的道理。”
楚怀婵抬眼看过来:“有什么事,总没有瞒着主子的道理。”
“少夫人说的哪里话,奴婢既然来伺候您,您自然是奴婢的主子。”
楚怀婵深深看她一眼:“那就别让我自己去问。”
敛秋不肯说,唇再度被咬破皮,一丝殷红缓缓蔓延,刺得她眼睛有些泛疼。
“小侯爷?”她试探问。
但其实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已经了然,敛秋得赵氏看重,早上还好好的,不可能午间去替她传个话就被责成这样。而府里其余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会如此行事的,自然只有那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的孟璟。
敛秋摇头:“不是。”
她起身罩了件衫子往外走,敛秋去拽她衣袖没拽住,只得跪下去:“少夫人,您别去问,别让夫人知道这事。”
听她提起赵氏,楚怀婵顿住脚步,站了好一会儿,生生将已冒到胸腔的那股子火气咽了下去,半蹲下去将她扶起来,唤了时夏去拿药。
毕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劳动不得郎中。更何况,又伤在那般见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时夏刚出去一会儿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些药:“小姐,阅微堂的人送过来的,没留话儿。”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仔细端详了会儿,将外用的药瓶递还给时夏:“扶回去好生上药,亲自侍奉,尽点心。”
敛秋要道谢,被她阻了:“这几日好生养着,不必到前头来了,夫人那头我知道该怎么说。”
等她俩出去了,她又唤了个小丫鬟去煎药。
外头核账的人这会子也散了,院子里复又冷冷清清。
她重新坐回窗边,没重新打起帘子,只是伸手去抬起了帘子的一角,怔怔地望了会儿外头。等手发酸了,这才收回手,又靠了会子。
日头渐渐西沉,隔着帘子,日光照不进来,屋子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同时,这股子阴凉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她枯坐了会儿,时夏回来复命:“伤得不算特别重,敛秋姑娘说姑爷已经手下留情了,请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将这事忘了,别再提了。”
楚怀婵半阖双目,又靠了回去。
“日后辛苦些,亲自去上药,别经小丫鬟的手,夫人面前也机灵点。”
时夏应下,又问:“小姐还歇会儿么?”
楚怀婵已经没了声响,她只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头。等日头将要完全落下的时候,扶舟进来找人,她才赶紧将人唤了起来。
楚怀婵草草收拾了下,跟着他往仪门走,出得院门,她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疑惑地往北边看去:“怎么了?”
扶舟迟疑了一瞬,没说早间来过栖月阁的那两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事,只是老实交代了另一半:“主子叫把东侧院的人全撵出去了。”
“全?”
扶舟点头,说了句要叫孟璟听见必会将他就地打死的话:“主子说本该一早料理好这事,好迎您进门的,不过事多忘了,给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帮人不长眼,扰着您的清净,就更留不得了。”
她怔在原地,今日那两人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况且她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孟璟这反应……她思忖了好一会儿这话,没再接话,也没再往下问,沉默着跟着他到了仪门外。
车马早已备好,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见孟璟微微闭着眼养神,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在侧面落了座。
孟璟没睁眼,戏谑了句:“你不说礼数不能缺么?”
楚怀婵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气”,好一会儿才道:“见过小侯爷。”
她没再说话,静静靠在马车壁上,孟璟半睁眼看了她一眼,她整个人蔫蔫的,不出声,目不斜视地杵着,跟樽菩萨似的。
“怎么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这句话。
“没怎么,谢小侯爷关心。”
他见惯了她出言讥讽挖苦他的模样,现下这般毕恭毕敬的样子,倒还真是少见。更何况,这话虽然听着恭敬得很,但其实,她惯常的那份嘲讽掩不住。
早间还好好的,这是又怎么了?
孟璟思索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干脆懒得理她,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了起来。
楚怀婵枯坐了许久,等到夜幕四合,马车才停在了护城河边上。
阳河水轻淌,楚去尘选了一座画舫,见他们到了,小厮忙迎上来说他被在此地做巡关御史的同窗绊住了,请他们先稍待会儿。
孟璟迈上栈桥,往船边走了两步,发现楚怀婵没跟上来,转头看过去。
楚去尘兴许是为着风雅,选的地儿偏僻,栈桥久经岁月,有些残破。她在岸边立了会儿,时夏扶着她,她试探着伸出脚来,一碰到这仿佛一脚下去就会寸寸碎裂的栈桥,又讪讪地将脚收了回去,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胆子。但一抬头见孟璟看着她,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讽她了,只好咬了咬牙,闭了眼往上一踩。
她左脚踏上实地的同时,右脚却踩上了一块表面完好的朽木,她身形晃了晃,没忍住轻呼了声,身子也失了平衡,径直向河里栽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跟在她身后的时夏也没来得及扶上一把,等她感受到身子的去势顿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孟璟正拽着她的小臂,将她堪堪拉了回来。
等她立正身形,将右脚拔|出来,孟璟松开她,冲东流道:“给河道衙门那帮拿钱不干事的人打个招呼,该整修了。”
他说完径直往里头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跟上去,等进了船舱,亲自给他搬了个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谨道:“谢小侯爷。”
“要怨就怨你哥选的地儿,怨不着我。”孟璟给她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爷?”
她没坐杌子,在他对面席地跪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茶壶。
月光斜斜洒下来,落在她满头青丝上,发间那支木兰簪子也在月光下散发着清冷的光。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挪开了目光,侧头去望那轮蛾嵋月。
月面朝西,凉月如眉,清清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