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到槐荣堂的时候, 已近子时。
中天映月明, 他在垂花门前住了脚, 立在院中那棵久经年月的老槐树下,仰头去看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清辉。
一刻钟后, 二夫人张氏从客厅内出来, 一见到他回了府, 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又煞白了几分, 毕竟这人回来的头一年, 曾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地取过两个她不小心放进阅微堂的探子的性命。自此之后, 但凡涉及到他的事, 她都只敢亲自过来问过他的意思才敢行事。
可他今晚没什么怒意, 甚至还淡淡笑了笑, 隔着远远地同她见了个礼:“二婶。”
这看起来还算和善的笑倒惹得她毛骨悚然,毕竟是她儿子有错在先, 她不敢再生事端惹这煞神, 点了点头, 什么话也没说, 逃命似的疾步出了院门。
里头丫鬟过来请他进去,赵氏正在翻那几本陈年账簿, 正要和楚怀婵交代几句什么, 见他进来, 住了声。
“母亲。”孟璟行过礼, 略带歉意地道, “回来晚了, 母亲见谅。”
赵氏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又移向侍立在身侧的楚怀婵,楚怀婵客客气气地同孟璟见礼:“见过小侯爷。”
孟璟也不在意她如此生分,微微点头算是见过。
赵氏见两人这般客套,摇了摇头,转头冲楚怀婵道:“折腾半宿也该累了,先回去吧。好生休息,明早不必过来请安了。”
楚怀婵应下,施然告退。
赵氏送她到门口,目送她出了院门,这才回到上首落了座。
孟璟见她神色凝重,知她必然又要老毛病复发开始念紧箍咒了,赶紧开溜:“我去见见父亲。”
“有什么好见的?再怎么也就是那样。”赵氏指了指下首,不容置疑地道,“坐。”
她很少对他态度这般强硬,孟璟迟疑了下,顺从地到下首东边落了座。
赵氏吩咐人都退下后才问:“去怀仁见的谁?”
孟璟眼睑半阖,缄默了好一阵,没出声。
“你不愿告诉我便罢了,我本来也不想多说什么。但是……”赵氏叹了口气,“怀婵这丫头,倒是个心思通透的,若非敛秋从她那儿听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来劝了我一遭,我如今也懒得搭理你。”
孟璟一哽,敢情他还得沾她的光,才能得自个儿母亲几句唠叨?
那他可真是谢谢她了。
但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当日敛秋送过来的那碗香薷汤,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毕竟是阔别了三四年的暖意。他默然垂下眼眸,没接话也没反驳。
赵氏见他今儿态度还算过得去,接道:“山西的事,你务必谨慎些。万全都司毕竟驻在宣府,咱们的根又扎在这儿,但山西那头的两大都司,如今未必肯听你调遣。若光是不听调遣便罢,但若是……旁的不说,若反手往都察院或者陈景元那儿递一本,你便性命……”
孟璟阻断了她后半截话:“我知道。我会谨慎,母亲勿要忧心。”
“你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赵氏端过茶喝了口,将涌起来的那阵火压了下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你上次从京里回来便负了伤,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一时不妨,被恶犬咬的,母亲不必上心。”
“……你当我三岁还是五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咱们就守着国公府好好过日子,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赵氏手抚在那摞账簿上,一页页地草草翻过,轻声劝道:“太爷留下那么多田产庄子虽都被你那不成器的二叔和老三给败光了,但你父亲毕竟还有食禄,便是不再回京也不再挣什么功名,只要没有这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拖后腿,咱们以后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和和顺顺,就不折腾了行么?”
孟璟原本低着头,这会子倒是抬头觑了她一眼,但避过了她要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这等从前已提过不下八百遍的说辞,反而淡淡问道:“这就是母亲要收回钥匙执掌中馈的缘由?”
“是。你是锦衣玉食堆里滚惯了的,就该好好供着,凭什么便宜那堆贪心不足的小人?你父亲守孝重义,父辈家底半分没要,偌大一个国公府也一并借给他们沾光,没赶他们出府。”
赵氏气得拍了拍那堆账簿,陈年旧纸扑腾出一阵灰来,令她微微呛了呛,等缓过来才接道:“到如今,他们不心怀感激便罢,还敢暗地里手脚不干净,还不就是欺负你父亲如今这样,拿他们没办法,你又是个完全不管事的,不把事情捅到你跟前来便全然不惧。”
“这五年的账若是细细查下来,光是吐亏空,也够他们将整个家底典当完毕了,兴许还填不上!我从前是没精力操心这些,如今自然不能再容他们如此放肆!”赵氏越说越气,又喝了口茶压火气。
“败便败了,由他们去,父亲重兄弟情义,不必在意。”孟璟不甚在意,甚至还淡淡劝了句,“夜深了,母亲少饮些茶,恐一会儿难眠。”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只念着你父亲,也不想想我的难处。”赵氏被他这态度噎住,越想越气,提高了声音斥道,“银子便罢了,你看看这家人教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嫂子刚进门,小的便敢上门找不痛快,大的这个就更放肆了,半夜爬墙,像个什么玩意儿!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太爷一脉留下来的种!”
孟璟从未见过他这个宗室出身的母亲如此说话,微微怔了下,抬眼看向她。
赵氏大概是还在气头上,语气强硬,语速也快:“你这个媳妇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寻常人既然能看出老三那小子的坏心眼儿,哪肯让他进自个儿院里招不痛快惹闲话的,便是想着我的心思,才布了这一局,帮我唱了这出戏。”
孟璟没出声。
“你别不吭声,你不大搭理我便罢了,左右我是个老婆子了,管不着你,反正你也已经不怎么搭理我好几年了,我也没意见。”
这话倒有点像指着鼻子骂他不孝了,孟璟避重就轻,恭谨道:“母亲言重了,您韶华正好。”
赵氏没管他这假模假样的场面话,嘲讽道:“但她是你娶回来的妻,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你别不当回事。男人要成大事,起码家宅得宁,没个贤内助,就你这德性……”
……他怎么了?
孟璟觉着她今儿是要把这么多年想数落他的话一并给骂完了,心里头才能痛快,于是没出声,等着她接下来的难听话。
可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扶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没出声。
夜里忽然起了阵风,这屋里摆的铜鹤灯盏,并未用灯罩,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他起身,亲自走到灯盏前添了些灯油,执起剪子挑了挑灯花。
这动作慢条斯理,怎么看都无不透出一丝儒雅来。赵氏倏地红了眼眶,她大抵,也已有五年未曾见过他这副样子了。几乎连她都快忘了,这个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儿子,原本是个疆场杀敌时肃穆冷峻,私底下却最是温和贵气的翩翩君子。
孟璟放回剪子,一转过头来,就见她飞速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他怔了会儿,觉着她今日着实有些奇怪,于是缓缓跪下去,轻声道:“惹母亲不快,还请母亲责罚。”
“起来。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惹我不快了,次次请完罪也不肯改,既然铁了心知错不改,这请罪有什么用?”赵氏自嘲地笑了笑,那股泪意越发涌不住,只好拿帕子虚虚掩了掩,“赶紧回去,都三更天了还在我这儿,也不像话。”
“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什么像不像话的。”孟璟抬头瞥她一眼,“母亲既然恼我不听管教,我便听一次就是了,您别这样,倒让儿子觉得自个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本来就是。”
“……是便是吧。”他默默放弃今晚同她较劲的想法,但还是补了句,“但后军都督府里的事,母亲别掺和,您提了我也不会听。”
“我也知道,提也没用,旁人怎么说你都不肯信,认定当年的事太过蹊跷必定有鬼,铁了心非要彻查。若不是这事,你也不至于和我置这么多年的气。”
孟璟低声认错:“儿子不孝,常惹母亲不畅快,便也不大到母亲跟前来扰您了。”
“说得好听,我知道你是嫌我念叨你烦,这才搬到后边去住的。”
孟璟没解释,反而将身子伏低了些,静静听着训斥。
“楚阁老牵头票拟了兵部想要架空五军都督府的法子,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出于皇上的授意,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毕竟不能怪这丫头,她便是还未出阁,朝堂之上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做主,她爹的心思,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你别迁怒了她。”
“母亲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也没有把刚进门的新娘子扔在孤庭独院的道理。若不是你这般行事叫人以为你半点看不上这丫头,孟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你的人?”赵氏沉了声,“你父亲若知道你做这般有辱门楣的事,也得骂你是不孝子。”
……怎么就成了他辱没门楣了?
“哪就能说到这上面?儿子不过是在后边住惯了,前头二叔那一家人也闹腾,孟璇那张嘴更是烦,没个清净。”
“你从前说要搬去后边静养,我也没有二话,后头的确是舒坦。”赵氏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抬了他最尊敬的人出来压他,“但就你如今这样子,以你爹那个暴脾气,若是下得了地,不把你抽到小时候那样满地找牙,你就该烧高香了。”
孟璟哽住,脸色变了几变,好一阵才挤出一句:“母亲您有话请直接示下,别这么说话。”
“你有你的事要忙,我知道,我以前提了上百遍,你如何也不肯听,还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我也懒得再说了。”
“母亲言重,儿子没有同您置气。”
“你别诳我,你的性子,我知道。”赵氏声音压得低,“你同我置气便罢了,但你也老大不小了,百善孝为先,再怎么着,你也得给孟家留个后。”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在咒他不得好死?
孟璟懵了会儿,平静道:“孟珣不还在么?父亲不会怪罪的。”
“他才多大点儿?”赵氏盯他一眼,忽然不可克制地动了怒,一掌拍在几上,“父亲父亲父亲,你就只知道你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儿子!”
孟璟愣住,他这个母亲平素涵养好到极致,唯一大声说话的时刻大抵就是管教下人时,今夜这反应,一出比一出不正常,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母亲别生气了,儿子任您责罚就是。”
“我能生你什么气?我能生得起你什么气?你别拿这些明面上的礼数压我,按时请安也好,磕头认错也罢,你虽一项没落下过,但心里从没拿我的话当过回事。”
赵氏将怒气强压下去,声音道:“从前那些庸脂俗粉你一概瞧不上不肯碰就罢了,如今这个媳妇儿,虽是上头赐下来的,但人水灵,又是个心思通透的。”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久治不愈,这会子疼到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没动起身的心思。赵氏方才叫过一次起,他没听,眼下她更加动了怒,也没有再提一句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将这阵痛楚忍了过去。
他就这么跪在她跟前,四年多来,头一次平心静气地听她一声训斥。
“我也知道你顾忌是皇帝赐婚,怕她兴许有些什么别的不该动的心思。”赵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帮你敲打过了,不见什么异常。况且她嫁过来也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看这阵势,也就新婚当夜不明就里,担心你才去过一次阅微堂,平素也就过来尽心伺候伺候我,压根儿就不往你这瞎子跟前凑。连你这次去怀仁,也是我同她说起,她才知道的。这像是有别的心思吗?”
孟璟垂眸,认下了“瞎子”这个莫名得来的新称呼,强自找了个托辞:“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赵氏见死活说不通,忽然岔开话题:“伤好全了么?”
孟璟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起来,给我看看。”
孟璟没动。
“我是你亲娘诶,孟璟!”
孟璟无言,犹疑了下,说了实话:“还没好全,母亲不必看了。”
“那就让那丫头过去好生伺候着,赶紧养好。”
孟璟:“……”
给他下套这么容易的么?
“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应下这事。”她低低叹了口气,“若她当真是个心思不纯的,你要把她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但她若是个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好好把人给我待好了。”
他试探问:“没商量了?”
“没。”赵氏斩钉截铁,“你总不肯听我劝,也嫌我老念叨你聒噪,如今不常来我这儿走动也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日后我也不再劝你。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你要瞒那丫头你就瞒,横竖我也管不着。”
“但毕竟出了这档子事,人丫头一心帮着我,你要还不闻不问,人心里未必不起隔阂。”
“起便起了,能怎么着?”
赵氏伸出手来指着他,想训斥几句狠话,最后却还是觉得失仪,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跟你爹一模一样!”
孟璟:?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去了?
“我有时候还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边儿是不是进了水。”
“……”
行吧,他认输,他闭嘴。
“多的话我也懒得说了,我不再念叨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成交么?”
孟璟默了一小会儿,哪怕是母子之间,感情一旦有了裂痕,终究是难以修复的。况且,他和他这个母亲都是心性傲的,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了四年多,如今她肯先服软,他倒也颇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明日和那丫头说,叫她过去伺候。”
孟璟迟疑了会儿,道:“她那脾气,倒也未必愿意,母亲其实不必操i我俩的心的。”
“这丫头不像你,是个有孝心重礼数的,我若开口,不会驳我面子。”她摆手让他退下,“你别管了,等人到了,给我客气点就行。”
怎么他又成了个不重礼数的不孝子?敢情搁他这母亲眼里,和一个刚进门的儿媳相比,他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反倒处处不是了。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可能不是亲生的,要不就是他这亲娘和楚怀婵待久了,被那丫头神神叨叨异于常人的作风给传染了。
他思忖了会儿,没得出最终结论,有些自我怀疑地告了退。
他到北屋后没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的菱花窗下往里头看了会儿。其实屋内大半光景都被那块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地屏遮住了,病榻上的人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怔怔望了好一阵。
月上中天,冷月光辉静静打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子落寞与孤寂来。
赵氏走出来,立在南房门口看着,眼眶没来由地又红了下。
孟璟退到垂花门下,垂首朝她见了个礼,宽慰道:“母亲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他跨出院门,又回过头,很认真地道:“母亲放心,您的话我记下了。可我也必须告诉您一句,我同她的事,母亲操太多心也无益。我既然娶了她,自然会以礼待之,迁怒的事,您也知道,您这儿子做不出来。”
“但再多的,我给不了,也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