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楚怀婵趾高气扬地说完这句话, 随即告了退, 走前还特地去了趟厨房, 和厨子商量好了明日的菜品，这才伴着月色出了门。

孟璟就这么在饭厅门口呆愣了好一阵, 直到她走出院门才反应过来, 不太确定地问：“她这是在使唤我？”

扶舟就从没见过哪位胆子大成这样敢这么跟这位爷这么说话的, 这会儿正憋笑憋到差点背过气去, 喉咙里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低笑, 见孟璟看过来, 生生运了一口气将笑意憋了下去, 刚准备开口, 却彻底憋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么在孟璟跟前哈哈大笑成了个傻子。

孟璟盯他一眼，他只好强忍着笑意, 边笑边断续道：“是, 少夫人是在、跟您说话呢。”

孟璟懒散地看向这缺心眼儿, 却没罚他, 而是自个儿犯起了嘀咕：“连母亲都没这么同我说过话。”

“这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他边自言自语，边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

东流悄悄溜进来, 又回头看了眼孟璟的背影, 向扶舟打听消息：“这什么情况？我刚听到少夫人在外院安排差役呢, 咱们这地儿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说了算了, 连夫人也不敢啊。看主子这样倒也不像是生气啊, 我原本还以为得气得直接把人撵出去。”

“撵你个鬼啊！”扶舟赏了他一个爆栗子, “说你傻都是抬举你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东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对少夫人还真有几分意思？”

“我觉得吧，就主子这性子，难。”

扶舟卖了个关子，好一会儿，才悠悠叹了口气，拖长了声音道：“不过啊，我知道，咱主子，不会同少夫人生气，待少夫人也与别人不同就是了。”

东流一边摸后脑勺一边看向他，满脸虔诚地恳请他说细致点。

“嗨，你傻啊。”扶舟搬了把椅子一坐，“你没发现么，当日在京师就让照看着点不说，过门之后，过门礼没差，中秋也生怕赶不上，特地要你提前赶回来送那劳什子破茶，还肯忍着重伤亲自陪少夫人去见兄长，咱主子什么时候菩萨心肠管过这些破事儿了？更肯这么迁就旁人的？”

“至于敛秋和二房那事，你说换了旁人，主子怎么处置？”

“很简单啊，前者么，多管主人家的闲事，多半是直接发卖出去。二房的事，若当真不在意受委屈的那位主儿，主子又是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的，估摸着压根儿就懒得搭理，随便他们闹腾，算是给侯爷面子。”

“那不就结了吗？”

“好像也是哦。”东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不舍得让少夫人没面子，也不愿意让少夫人受外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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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第二日照例卯正时分起身，东流也不敢劝，只压低声音提醒道：“少夫人说请您辰时再起身。”

“你到底跟谁来着？”孟璟睨他一眼，“我什么时辰起都要归她管，你怎么不说以后我这儿全归她说了算？”

“那倒不敢。”东流憋着笑唤丫鬟进来伺候他更衣，准备一会儿看一出这位爷被人发脾气的好戏。

孟璟捯饬完毕，按惯例去院中练剑。

楚怀婵从槐荣堂过来的时候，便恰好见着这不省心不听劝的傻子在那株碧桐下练剑。她心里那股子怒火“噌”地蹿起来丈高，正要去拦下他，扶舟却突然冒出来阻了她的去路，劝道：“少夫人，您可省省吧，您这会儿过去，搞不好得这剑得直接往您身上招呼。”

楚怀婵盯他一眼，他忽然郑重起来：“少夫人，这事儿您就别管了吧，说实话，别的兴许主子尚可迁就迁就您，但这几年，刀剑骑射上落下的功夫实在太多了，您也体谅体谅主子。”

他神色严肃，说这话的语气也很诚恳，楚怀婵默了下，退回廊下，静静看着院中那人。

他一身瓦松绿的直袍，在清晨的微风中挺立，碧桐树叶被剑气搅得四下纷飞，却又因这杀腾之气而难以落地，于是将他身形绕住，在空中翩跹翻飞。

她看了许久，恍然想起来那日孟珣同她说，他二哥舞刀弄剑时，像仙人。

童言无忌，却也从不欺人。

其实还真挺像的，只可惜，是个谪仙。

“小侯爷每日都练剑的么？”

“是，从前爱刀，如今却更喜剑了，每早卯时必准时起来练剑。”扶舟迟疑了会儿，又道，“其实主子也算迁就您了，平日刚到卯时便起身了，今儿卯正才起的身，想是您特意交代过的缘故。”

楚怀婵怔了下，问：“还要练多久？”

“一般半个时辰，偶尔一个时辰。”

还是很长时间啊，她犹疑了下，问出了那个她已疑惑了好些时日的问题：“你同我说老实话，小侯爷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寻常外伤，哪有拖上一个多月都不见好的，况他还有武艺傍身。”

扶舟为难，好半天才小声撒了半句谎：“刀上有毒。”

他见她神色紧张，又赶紧补道：“不致命。”

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放下来，听他接道：“但我吧，学艺不精，暂时还没调出解药，别的法子也寻过，外头的郎中也悄悄请过不少，也总不见效，所以委屈主子受苦了。”

她听着扶舟在一旁絮絮叨叨，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孟璟身上，偶有几片桐树树叶落在青石板上，惊起几声轻响，旋即又被剑气惊起，重新卷入繁杂的战圈，惊起窸窣声响。

瓦松绿的袍子斜飞，甩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来。

她看了好一阵才收回目光，轻声问：“我也读过几本医书的，你别骗我，他这般动武，必会更加难以调理对不对？”

扶舟倒不料她还懂这些，一时讪讪，也不好瞒她，只好点头道：“少夫人见多识广，但这事总归劝不住，主子身子底子尚可，也就由他了。”

“底子尚可也不能这般糟践，还有几十年日子好过，他倒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寻死。”楚怀婵怒气冲冲地说完这句话，提脚便走。

扶舟还以为她真吃了豹子胆要去硬拦，准备拦她，却见她只是拐去了厨房，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在一旁等着看好戏顺带添油加醋的东流却大失所望，撇了撇嘴。

楚怀婵到时，小丫鬟正在替孟璟熬药，她将药材接过来看了看，微微闭了眼嗅了会儿，脑袋顿时一阵发闷，下意识地脑袋后仰避过了这阵味儿，捏着鼻子将药一股脑儿地倒进了药罐，亲自接过了这活。

孟璟练完剑，沐浴完毕之后，到饭厅没见着她人，随口问道：“走了？那正好，备车，等会儿出去一趟。”

“没呢。”扶舟指了指外头，“在亲自给您熬药呢。”

孟璟微怔，吩咐道：“传膳，去请人过来。”

“诶好。”扶舟亲自去了趟外间，回来后禀道，“少夫人说请您先用，药快好了，她一会儿再过来，不必等她。”

“什么毛病？”孟璟执勺，犹豫了会儿，又默默放了回去，亲自去寻她。

她正坐在外院廊下，安安静静地守着那方药炉。药罐之上泛着白气，药味儿也顺势蒸腾而上，他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令人发闷的味道，琢磨着还是该遣扶舟重新回去学几年手艺再出来丢人。

下人们不敢打扰，他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见她边捏着鼻子，边拿了帕子垫着去揭药罐盖子，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情况，又重新坐回去，亲自添了些炭。

小丫鬟端水上来给她净完手，她干脆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看着眼前的雾气发呆。

他蓦然想起当日在云台，她在他身前端端正正的那一跪，鼻梁挺翘出一股傲气来，眉目却又温顺得不太真切。

他下意识地向她走过去，楚怀婵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迟疑了下，冲他笑道：“小侯爷先用吧，不必等我。”

“这些事让下面人做就是，就算母亲有交代，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小侯爷，”她忽然很认真地道，“你再忍些时日吧，等养好伤，这一身武艺总不会废掉的。”

她说得很认真，也没了昨晚那点看他吃瘪而沾沾自喜耀武扬威的模样，满满都是真诚。

孟璟微有动容，却道：“不必管我，国公府里的一切，也都不必操心。”

他这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在，楚怀婵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良久，默默垂首，轻声说：“其实我知道，这门亲事非小侯爷所愿，您也不愿我在您跟前瞎晃悠。但已经成了，能怎么办呢？”

她轻声往下说：“小侯爷，我出生在苏州府，前小半辈子也都待在南直隶长大。那儿啊，有我最喜欢的闺中密友，有疼我怜我的外祖，还有我最喜欢的烟雨与藏书阁……”

她忆起那些仍旧历历在目的旧事和永生无法再见的故人，轻轻笑了笑，眼里却泛出了点眼泪花：“可我能怎么办呢？旧友纷纷出阁，外祖也年长了，在家里慢慢做不了主，舅舅看着爹娘给的银票开开心心，却因为没有与我适龄的表哥而不能永远圈住我，暗地里还是容不得我，爹娘则说也是时候将我接回京师了。”

“他们说……接我回京师，”她轻声笑道，“可我以前，根本从来没有到过京师啊，怎么会是回呢？”

孟璟怔愣了好一阵，不太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也就没接话。

她飞速掩去了那滴刚好坠到眼角的泪珠，抿出一个牵强的笑来，接道：“我那时候想，父亲官不算大，我多半会和两位姐姐一样，早早地嫁个寻常书香人家，永生困在后院，读完他们家的藏书，这辈子兴许也就这么过去了。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诸事顺遂，倒是件福事。”

“哪知父亲官越做越大，好友们都打趣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这辈子才能攀上了这么一个有能耐的爹。可我有时候也会想，这真的是件好事吗？”她笑了笑，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可是啊，后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它已经发生了，再难过再不愿意再不甘心也没用。”

“但是啊，”她看向他，目光里满是坚定，语气却很柔和，“小侯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么？农人耕地，商贾经商，文人科考……谁又不是，只是在拼命地让自个儿过得更好一点、更轻松一点呢？”

其实不是的。

他想说不是，可她从没在他跟前说过这么长一串几乎算得上不设防的话，他凝神看了一眼她认真的眼神，忽然没了和她辩驳的心思。

毕竟，人和人，并不都是同一种活法，自然也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同自己共情。

“小侯爷，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总归是嫁过来了。来的路上，我想着日后两相生厌永不复见也好。”她柔声道，“可到了这儿，又觉得很多事情，特别是你这个人吧……可能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出嫁从夫，我这一辈子，总归要和你系在一块儿的。小侯爷，我不贪心，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指望你给我什么，也不会时常到你跟前烦你，更不会碍着你什么事。但好歹，你也别折腾自己身子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忙活什么……”

孟璟司空见惯地自动略过了这差点凭空噎住他的措辞，没出声呛她。

“就算你有些别的要紧事必须要做，这伤对你而言也不甚要紧，但养好伤再行事不是更方便么？别让母亲担心。”

“况且，”她看向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坚定地道，“来日方长不是吗？”

“你无事，我才能过得更好一点啊。”

孟璟沉默了会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底……不知怎地，倒生出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辨清那些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听到她接了下一句话：“毕竟是赐婚，你要是没了，我也不好改嫁，可我也不乐意给你守寡啊。”

“……”

他还说她怎么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五指握紧，指节作响，在心里再度拧断了一次她脖子，送她上了一回奈何桥。

楚怀婵见他这动作，瞬间想起上次被他捏痛的腕骨，飞速地往旁边一躲，挤出个欠扁的笑：“我刚说梦话呢，小侯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这边请，慢走。”

他到底不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一脸不痛快地往回走，走出去几步，却又不自觉地回头看她，正巧见她拿了帕子抹泪。

他怔了一小会儿，虽然他理解不了女儿家这般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是什么毛病，但原来她真的是在伤怀，方才不过是不想在他跟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这才强颜欢笑，有了后边那几句欠扁的玩笑话。

他转过身来，恰巧迎面撞上过来看情况的扶舟，他仍旧蹙着眉，却不自知地放低了声音：“去，把府里的藏书送去栖月阁。”

他走出去两步，又补道：“只挑市面上不常见的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