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想说的话被全数噎了回去, 就这么看着眼前这张其实还算讨喜的脸, 一个“滚”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又笑道:“可是我让时夏守在院墙外了, 也没见到您啊。”
她食指点在唇侧, 颊侧梨涡若隐若现, 纳闷儿道:“难不成小侯爷您连墙头都没翻过去, 就坠下来了?”
她这若有所思的样子,倒好像他真的去翻了墙似的。他忽然有些好奇, 她到底哪来的自信, 觉得他出府当真要经过她的同意?不得她同意, 他竟然还需要去翻墙?翻墙也便罢了,她居然觉得,以他的身手,就翻个院墙,他会摔?
虽然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没了和她较真的心思, 懒得再为难她非要出去,但仍是对她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无言, 甚至连挤兑她的话都懒得再说,干脆闭着眼思忖了会儿“蕙质兰心”这四个字到底是哪个马屁精先说出来的。要拍楚见濡那个老顽固的马屁, 有得是法子, 为什么非得昧着良心闭眼乱夸眼前这没眼色的呆子?
他下回入京,非得叫东流去把这睁眼说瞎话的书呆子逮出来往死里揍一顿不可。
“楚怀婵。”
“嗯。”
她面上那点疑惑之色还没消尽, 孟璟看着, 没忍住笑了笑:“真想知道?”
楚怀婵点头如捣蒜:“真想。”
“你自个儿去翻翻看不就知道了?”孟璟伸手去拿了本册子过来, 见她还赖着不走,不耐地呵斥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楚怀婵抿了抿唇,边往后退,边认真道,“但我还是觉得,肯定是摔了吧,要不然大清早的,您换什么衣服?”
“……回来。”
“怎么了?”楚怀婵闷着头走回来,眼神倒还灵光,知道四下查看情况好及时撤退逃命,就怕身前这个莽夫抹不开面子对她动粗。
“研墨。”
这怎么还使唤上了?她心里头疑惑,但还是乖乖地往书案前一站,执了墨锭低首缓缓研着。
一碰到文房四宝,她整个人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同方才那副欠扁的尊容天差地别。
他忽然觉得她倒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多看了她两眼,连日疲累,她今日脂粉施得比平素要厚些,但仍旧掩不住眼角的青黑。他不太自然地将视线往下移,落在她耳边那对金厢珠宝葫芦环上,她方才走动带起来的动静未停,葫芦环在颊边极有节奏地轻微晃动,幻出些虚影来。
她从前打扮素来淡雅,当日翠微观里他甚至还觉着有些寒酸,但兴许是因为连日熬夜气色太差,今日装饰以金饰为主,倒将她的肤白貌妍衬托到了极致,也多出了一份贵气。
孟璟笑了笑,敢情从前是穷的,连点像样的首饰都买不起,楚见濡那老迂腐难不成还是个清官?
楚怀婵听见他这笑声,抬头看他一眼,只觉莫名其妙,嘴唇微微开合却没出声,蹙着眉低下头去,拿了砚滴注水。
“等会儿。”孟璟喝住她。
“什么?”
“我的砚滴呢?”
“哦,我全给换了。”楚怀婵甚至都没抬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放慢,随口道,“你这屋里的陈设虽然精致,但实在太死气沉沉了点,跟个死人住的墓室似的。”
“……楚怀婵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就这样,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见我这德性了。不想我聒噪打扰您耳根子清净,就争点气赶紧养好身子行不行?”
他不争气?
孟璟觉着自个儿今儿约摸会被她气死。
但他细细端详了此刻专注研墨的她一眼,倏然怒气全消。其实她骨子里是有傲气在的,尊礼数的同时却并不会自轻自抑,因此,只要她语气不善地对他用上某些敬称,就绝对是在故意讽刺他,譬如方才问他是不是翻墙摔了的事。
从他慢慢得出这个规律开始,他其实已经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这丫头到底哪些话是在自寻死路讨打,但这依然并不妨碍他时常被她气得不知如何接话,甚至今日还差点被她逼得气急败坏。
兴许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敢对他这么说话,更从来没有见过谁敢在他跟前如此胆大妄为。
他再度看向她指间,荷叶形端砚点缀出一方雅意来,一旁的白玉桃形笔洗更是精致,白玉温润,在充斥着厚重气息的紫檀书案上添出了一丝柔和。
他侧头看了一眼,她将一旁的小几换成了半月桌,厚重的黄花梨圈椅也换成了江南文人更为偏爱的轻灵许多的玫瑰椅,再换上大漆嵌百宝梅竹纹屏风,屏风前设一对描金红漆高几,西呈铜鎏金宝鸭香熏伴琥珀雕梅花鹿摆件,东设冬青釉高足花插,里头插着初初绽开的佛顶珠。
花香味淡,并不惹他这种平素不大喜欢花香的人生厌,却见缝插针地循着乌玉玦墨的空隙钻入人鼻尖,萦绕满室。
他从前惯用紫檀,连文房四宝也是一套紫檀了事,独独砚滴之上缀了朵红梅,就勉强算是添色了。紫檀虽好,但确实如她所说,满室紫檀,死气沉沉。
可如今,一看她随手换上的这些精致陈设,件件雅致而又不失风i流,室内也确确实实多了份生气。
他目光落在她眉间,凝神细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那马屁精书生好像也并非满口诳语。
偶尔,他也能从她身上,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一丝所谓的玲珑心思。就像那晚在阳河之上,她安安静静地为他点茶,伴着一弯瑶台月,他好像竟也能体会到,眼前人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可取之处的。
当然,这仅限于她不嘲讽他拿他当乐子时。
她若一开口,这点乱七八糟的遐思便会瞬间被她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挤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去。
她研好墨,将墨锭放回去,拿起扇子搬了个杌子往屋外去,好似打定主意今儿又要在书房门口守上一日了。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大抵是将他当成个不省心的囚犯了。
他觑了眼外头的日头,垂眸道:“就坐里头吧。”
明明刚才是他要赶她走,这会儿却又出尔反尔,楚怀婵回头看他,他却已径自埋首书册,她迟疑了一小会儿,终是屈服于悬在天际的毒辣日头,乖乖关上门退回来。
她翻看着那本医书,兴许是连日操劳,不到一个时辰便趴在玫瑰椅上沉沉睡去了。
孟璟原本正看着山西那边这几年的战役情况,心烦意乱间往这边瞥了眼,一见她这模样,竟然不自觉地笑了笑,笑完却又怔在原地,总算是觉出自个儿今日实在是不太正常。
他单手摁了摁眉心,收了卷册,随手拣出那本《宗镜录》练起字来。
读书这事,他虽从小没落下过,但到底不比文人墨客嗜之如命,只可惜之前那四五年里,因为碰不得刀箭齐射,倒被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勉强装了半肚子墨水的假书生。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除了练剑,练字其实也能让他平心静气下来。
他练字并不求练出什么传世墨宝来,无非是为静心,因而并没有文人们精雕细琢的习惯,只是随手拣出一句话来,翻来覆去地练上数十遍,等杂乱心绪平复下来,便又扔在一旁不管了。
楚怀婵醒时,书房满地都扔得是他龙飞凤舞的大字,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敢情这人出不去,便开始这般撒泼耍赖。她无言地蹲下去收拾这一地狼藉,随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眼,无意识地怔了会儿。
尽管一直觉得这人五大三粗,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的字极为好看,行云流水,却并不显狂妄,反而无不透露着一丝潇洒恣意。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关于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传闻,微微叹了口气。
百年勋贵名门里长大的贵族子弟,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家世与根基,若非自个儿长歪成歪瓜裂枣,总归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
她一一阅过地上铺陈着的上好纸笺,原来他每一张纸上写的都是“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她将宣纸全部捡起叠好,走至那方紫檀木书案前,见他仍旧垂首写着新字,而砚台里的墨将尽,她没多想,再自然不过地执起砚滴注了水,又拿了墨锭替他研墨。
“小侯爷这字,练了得有十来年功夫了吧?”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却不像方才被他使唤着研墨时那般一直低着头,而是静静看着他落笔。
孟璟笔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将这幅字写完,才道:“断断续续,也有十多年了。”
楚怀婵多看了一阵,两人隔得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伴着佛顶珠的暗香径直往他鼻尖蹿,孟璟有一瞬的恍惚,缓缓放下笔,道:“别折腾了,不写了。”
她没理会,手上的动静没停,只是道:“我父兄乃至外祖舅舅,都是走的科考这条路,我之前见得最多的便是馆阁体。”
“怎么?”
“没怎么,”她轻轻笑了笑,耳畔的宝葫芦环亦随之轻轻晃动起来,“难得见到一个练行书的,还是颜体,况且还不错,有几分功夫。”
她难得这么平心静气发自真心地说他句好话,他很识趣地没出声。
“就是,”她微微往后退开半步,笑意盈盈地道,“和小侯爷这人不大衬……小侯爷嘛,我第一次见你,就是见到你在凶闻小姐,那会儿便觉着,你还是比较适合你官服补子上那头豹,虎虎生威,却天性冷酷无情。”
孟璟手正按在书案边缘,指节高高突起,似乎是动了怒,她怕他气急败坏之下找她麻烦,越发往后推开半步。
但他想的却是,果然是因为闻覃,他说这丫头对他哪来的这么大的意见,处处找他不痛快。
他很大度地没同她计较,自顾自地将面前这张纸叠好收起来。动作间,袖摆不经意地往下滑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这么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楚怀婵眼前。
她愣了下,目光紧紧锁在他眉间,不太确定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是出自《宗镜录》吧,禅宗著作……可,小侯爷这念珠,黄花梨木配青金石,九九归一,八十一颗珠子,是道家的混元流珠吧?”
“南边荣禄堂里供奉的也是地祇太保温天君……道家神明,”她顿了好一会儿,目光缓缓下移到他的左膝上,“小侯爷……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