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婵身子瞬间僵住, 迟钝地低下头去看他的动作。
她平素装扮皆素雅, 除今日因连日熬夜气色太差而改用金饰添气色之外, 向来少有鲜妍的衣物,今日敛秋送来的也是件出炉银的素色披风, 雅致却又轻淡, 于是他在上面勾勒出了一朵芙蕖, 却并非映日红荷, 而是一朵将要闭合的暮色睡莲。
他下笔很轻, 笔触轻轻点在她锁骨上方, 除了令她全身僵硬之外, 也令她渐渐起了阵四下蔓延的酥i麻。
她一时之间将薛敬仪还在眼前的事忘了个透, 抬头去看他, 他却不为所动,目光仍旧落在这朵睡莲之上, 仿佛在欣赏一件传世名品。
他在此处, 自有人殷勤地捧墨上来伺候, 他换了只羊毫小笔, 蘸好颜料,细致地为花瓣上色。
楚怀婵敛了讶色, 睫羽缓缓垂下, 静静看着他落笔。
她安静得紧, 耳垂不受克制地缓缓泛红。
他拿余光瞟了眼万花在侧却不为所动仍旧盯着这儿看的薛敬仪, 再冷静不过地开口:“楚怀婵。”
“嗯?”她尚且发着懵, 下意识地答了这么一个字。
孟璟失笑, 轻声问:“你有小字吗?”
这话不像是他那张张口闭口惯常煞风景的嘴能问得出来的,她怔了好一会儿,老实答道:“也不算小字吧,家里人唤我一声月儿。”
“……月儿?”
孟璟迟疑地照着她方才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名儿也太肉麻了。
算了,当他没问过。
他虽没说什么,她却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嫌弃,使劲儿一脚踩在他脚背上,他顿时疼得咬了咬牙。
她趁他还没动怒,赶紧冲他挤出一个笑,还嘴回去:“您的表字也不怎么样啊,从璟?你有个早夭的哥哥?”
孟璟点头,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还真有?他这表字还真是这么取出来的?
楚怀婵就差没当场晕厥过去,颇为绝望地“哦”了声:“这么难听,难怪没听人唤过。”
孟璟自动略过这话。
她又问:“那你名儿怎么取的?不如你弟的好听啊。”
“从玉字,万叔随便翻了本开蒙书拣了几个字,我爹从战场上下来,随手抓的阄。”
“……认真的?”
“啊。”他点头,似乎还挺高兴,难得多了句嘴,“就在槐荣堂,你不信就改天去问问母亲呗。母亲说我后来尚武,大抵就是因为父亲那会儿连手上的血都没洗干净。”
他认真回忆了下,决定为自己扳回一成,认真道:“孟珣的名儿还是当年挑剩下的,万叔还惦记着那几个字呢。”
楚怀婵目瞪口呆,与自个儿父亲绞尽腹中墨水为她与兄长取的名儿相比,堂堂西平侯府取个名竟然这般随意?她几乎想到,若是日后他们有了……
呸呸呸,她赶紧阻了自个儿继续乱想下去的心思。
孟璟却忽然冲她抿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她直觉这煞神又在打拧断她脖子的主意,赶紧哆哆嗦嗦地往旁挪了一步,生怕他一时克制不住,真将她的颈骨折断在这儿。
死就死吧,可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再说了,还是被自个儿夫婿亲手掐死的,这要是传出去,得传成什么样啊?
孟小侯爷夜半寻欢,新婚之妻妒意上头现场捉奸,反而血溅烟花巷?
要是这样,别说她那个尚在京师的爹了,就连远在应天府的祖宗十八代大概都要被她这不肖子孙给气得揭棺而起,跋山涉水而来,一人一口唾沫将她淹死在在这离家万里的边镇。
离家万里。
孟璟挡在她身前,她其实不大看得到室内的景象,但余光却瞥见了那把突出的乌木琴头。
南弦之音,凭空而起。
她目光定格其上,蓦然失了神。
孟璟笔尖被她的动作带得一顿,眼见着这幅一时兴起的画作就要毁于一旦,他素来不算个有耐心的人,想着直接将人拎回来,却发现这呆子正盯着他身后看,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诶”了声,不满地道:“看什么呢?”
“啊?”楚怀婵下意识地反问,目光却仍没收回来。
他身后无非就是薛敬仪,他心头莫名火起,粗暴地把人直接捞了回来。
楚怀婵左臂被他弄疼,总算是七魂归了六魄,再悄悄瞟了眼那把琴头,恍然发觉那人尚且负琴而立,哪里来的南弦之音,她大概是幻听了。
她被胡思乱想的自个儿给逗乐,低低笑出声来。
孟璟被她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直觉这人必然又是一肚子坏水想整人了,有点烦躁地直接伸出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右手却没停下动作,仍在仔细地上色。
气温尚且还高着,楚怀婵被他捂得难受,身子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搞出什么大动静来惹怒这位随随便便就能捏断她腕骨的爷,但这姿势实在是令她有些难堪,况周遭还有诸多生人,她不受控制地扭了下纤腰,以示自个儿最后一丝不肯配合的骨气。
孟璟将笔一转,笔头径直戳上她的锁骨。
她疼得闷哼了声,身子不安分地再动了下,他便再点了一次。
反复几次,楚怀婵终于放弃抵抗,绝望地承认,她连他手里的一支笔都玩不过。
和他对上,她压根儿就是砧板上待宰的兔子,还得是乖乖将自己洗涮净了等屠夫开宰的玉兔。
她不满地嘟了嘟嘴,孟璟下意识地拿开手,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你不会以为我要吐你一手吧?”
她嫌弃地道:“我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不像您想的那么没规矩。小侯爷您自个儿心胸狭隘就罢了,别把旁人都想成您这般小肚鸡肠。”
孟璟冷哼了声,不客气地将她重新按回了扶梯之上,笔尖带起来的酥i麻感再度蔓延,她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他语音倒也不自觉地放低了:“楚怀婵,到底谁给你的这么大胆,敢在我面前这么撒野?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你随手就能拧断我脖子嘛。”
该死,词儿又被她抢了。
分明做着这般容易引人遐思的事,他却极煞风景地冷笑了声:“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只有在我面前才这么胆大?对着祖母和母亲,你好像挺怂啊。”
“那叫礼数,尊长崇德。”
她压着心里那股慌乱和不自在感,强行讥诮道:“小侯爷,您想得可真多,什么叫只有在您跟前才这样,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成么?”
孟璟将羊毫掉了个头,笔头在她那枚玉花扣上重重一点。
她受疼,乖乖闭嘴。
等她再低头去看时,这朵睡莲已经绘成。
花瓣细长,色作微黄。
纤尘不染。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想起方才在后院见到的那一丛青莲,没出声。
孟璟见她这般,不太确定地问:“不好看?”
她摇头,难得没故意寻他不痛快,道:“好看的。”
“那怎么?”他犹豫了下,将笔搁回一旁丫鬟捧着的笔枕上,“你这披风颜色不太合适,下次给你换朵玉兰。”
她看着这朵素净却又不失风骨的芙蕖,低低笑开:“好啊。”
薛敬仪不为万花丛所动,仍旧在探看这边的情况,孟璟打量了他一眼,同他目光短暂相接,又转过头,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小剔红荔枝香盒递给楚怀婵。
她看了眼这花纹,有些迟疑地接过来,里头是一对金耳坠,浮雕松鼠吃葡萄纹。
她愣了下,听他随口瞎扯:“你拉着东流四处乱逛吃个不停的时候,叫扶舟随便买的。”
原来他还记着出门之前,他说过要给她买些玩意儿的话啊。虽然不是什么两京没有的稀奇物,但好歹他还记着这事,也算是有心了。
只是吧,这东西实在是……
她怔怔地看着,没有进一步动作。
孟璟以为她是在嫌弃他没眼光,一怒之下,迅疾地凑上去将她左耳上挂着的宝葫芦环取下,换了只耳珰上去。
楚怀婵彻底愣住,毫无反抗地由着他去取另一边,好凑成一对。
他到底没把玩过这些女人的复杂玩意儿,瞧着气势汹汹,实际上动作却笨拙得很,慢到楚怀婵几乎有些想推开他自己动手。
但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打在她脖颈之上,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颤了下。
她羞于自个儿这般意味莫名暧i昧的反应,瞬间连耳垂带脖子一并红了个透,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螃蟹。
不必照镜子,她也清楚自个儿现在这副尊容有多么难以见人,只得生生忍下了心里的不耐,由着他摆弄。
可惜孟璟偏是那个没什么天分的,折腾了半天,耳珰几乎插i进了她肉里,她疼得“嘶”了声,一抬头见他将要恼羞成怒,又赶紧闭了嘴,迫自己修炼成一只面无表情的提线木偶,他说一她便不敢说二那种。
她由着他拉扯了她耳垂半天,却死活征服不了近在咫尺的一个耳洞,戴不上一只耳珰,忽然有些怀疑那些说他箭法百步穿杨的传闻都是马屁精们为了不看他那张臭脸而编出来的。
她只觉整只耳朵都快被他给连根撕下来了,得,还没被他掐断脖子,就要先一步被他折腾得缺胳膊少耳朵了,她也真是够命苦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了声,恐吓道:“楚怀婵,你这要是个箭靶,我早给你射得万箭穿心了。”
刚忙活完追上来的扶舟差点被凭空噎死,哪有这样哄女人的?要不是这人身份尊贵,估摸着早被自个儿女人一脚踹出房门而不得入了。
他憋着笑把支着耳朵想听墙角但又没什么脑子很容易被揍的东流拎到一旁,有意无意地堵住了去后院的路。
薛敬仪看了好半天这两人耳鬓厮磨的样子,终于还是觉得这举止轻浮的玩意儿不是个能成大器的,默默退了出去。
楚怀婵余光瞥到他撤走,实在是不想继续忍受这股子难堪,试探问:“小侯爷,你好了吗?”
孟璟无暇他顾,随口道:“快了。”
见他还在很认真地逢场作戏,楚怀婵默默白他一眼,很大度地决定再忍盏茶功夫,他要是还没好,明儿她得在他药里加点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才能作罢。
但他好像如今对这事警觉性过高,得换个其他的法子才行。
她脑子灵光,不多时便琢磨好了新法子,又垂眸去看他,他正屈着身子就她的身高,侧头去看她右耳的耳洞,似乎还在琢磨为何两边难度差这么多,左耳轻轻松松,这边这个怎么这么难缠。
但这般角度看过去,倒像他埋在她颈间,与她窃窃私语耳鬓厮磨似的。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曾在戏文里听过的那个词——交颈而卧。
若非她也看到了薛敬仪,若非她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一眼认出这个她机缘巧合之下曾悄悄看过几眼的她兄长的同窗,记得这人是都察院鼎鼎有名的铁钉子,下敢参王侯,上敢骂天子,连皇帝都惧他三分,她几乎都要相信了——
她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偶尔也可柔情似水,褪尽满身盔甲,醉卧温柔乡。
她自嘲地笑了笑,有些怀疑自个儿方才为何会觉得那些莺燕花柳不过是假象,其实兴许只是他今晚有要事商谈,这才无心于此事。她方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却在瞬间断定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并不是真的。
这反应,令她自己都有些生奇。
她对他……这才短短十来日的相处,竟然就能信任到主动为他辩解的地步么?
她犹豫了会儿,很煞风景地问:“小侯爷,你知道这纹饰什么意思吗?”
孟璟刚折腾完,总算是把这破耳珰挂了上去,刚松了口气,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被折腾得通红充血仿佛要撕裂的耳垂,听得她这问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光,这才去思索她的问题。
松鼠吃葡萄,这什么意思他还真不知道,不过是方才见她在前边胡吃海喝,瞧见有家金器店,本想买一套给她,好让她把今日这身晃得他眼花的玩意儿给换下来,谁知却一眼相中了这对小玩意儿。
浮雕的松鼠栩栩如生,抱着葡萄啃食的模样也憨态可掬,怎么看也是个招人喜欢的宝贝玩意儿,他想着她这等小姑娘应该会喜欢,便买了下来赠她。
他摇头。
她神色黯淡下来,轻声道:“鼠为子,荔枝也音立子,都意在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真的?”
“嗯。”她百感交杂地点了点头。
孟璟脸上挂不住,把手头那对刚替她换下来的宝葫芦环扔回盒子里,再将盒子扔给东流,径直转身往外走。
这都什么破手气,随手一挑都能挑中这么个破玩意儿。
他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这双从前在京中便逢赌必输的手,几乎想啐上两口解气。
楚怀婵见他这模样,知他是无心,方才也不过是因为暂时不想招惹薛敬仪而与她逢场作戏罢了,于是抬手去取这含义有些越界的玩意儿。
孟璟走出去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正想转头问问她,为何她每次连他这个瘸子都走不过,却不料一转头就见她这动作,胸中顿时腾起一阵怒火。
他两步到她跟前,猛地将她手打下来。
楚怀婵低头看向自个儿被这莽夫打疼的右手,孟璟也跟着看过去,见这如凝脂一般的肌肤又红了一片,静默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还该不该继续凶她。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耳朵,被他方才的动作一扰,小巧白嫩的耳垂愈发红透。
他忽地屈指弹了弹那松鼠吊坠,楚怀婵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方才打疼她手尚可说是无心之失,这下明显是故意的了,她恼怒地质问道:“干什么你?”
孟璟看了眼她那几乎要被他整个拧下来的耳垂,怒气汹汹地道:
“我给你的,你就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