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去几步, 低声嘀咕了句“好不容易才戴上的”,又觉得她这行径实在是很不给他面子, 又回头凶了她一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扶舟目瞪口呆,得, 您再这样哄, 已经娶到手的媳妇儿都得飞了。
一位呆得要请煞神吃糖葫芦, 一位给人戴个耳坠就差没将人整只耳朵直接给拽下来,这两位还真是绝配。
楚怀婵看向他的背影, 他虽恼羞成怒, 但那份浑然天成的架势和贵气仍旧掩不住, 这般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时, 其实身姿也是极好看的。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红透的耳垂, 有些迟疑地想,若他没经历那一遭,到今日,又该是怎样一番芝兰玉树的光景。
怕是所到之处,无一不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景,足够惊起一干少女的追捧了。
“人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人总是更容易动情。
她从前在南直隶时, 也见过不少妙龄姐妹怀春之状, 那时只觉颇为新奇, 如今却觉得, 她若不是这么个对这事寡淡到极致的性子, 对上这样的人, 其实也很难不动心吧。
毕竟,他表面的冷淡疏离甚或不屑一顾之下,天生的儒雅贵气,终究是掩不住的。
这是久经岁月沉淀,才能刻在骨子里的温和。
譬如,新婚之初的以礼相待,再譬如,那把玳瑁扇,那些送到她那儿的珍稀古籍,甚或,她耳朵上这对耳珰。
她虽对他没那份心思,但不可否认地讲,这并不妨碍她能感知到他这份表里不一的难能可贵。
“还走不走了?”
他忽地回头呵斥了这么一句,打断了她所有恰到好处的遐思,她无言地看他一眼,再次给他重复了一遍莽夫的定义。
她惊觉自己今晚已经数次想多想远,实在是不太寻常,心下起了几分慌乱,试图掩下这点无措,于是强自给自个儿找了点事干,状似安分地走上前去,冲他挤出一个笑:“小侯爷,吃糖葫芦么?”
怎么又来了?
孟璟脸一黑,正要拂袖而去,她又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后拣出来几个铜板儿,笑嘻嘻地道:“我请你啊。这我从娘家带过来的,总不算借花献佛。”
“……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孟璟越发觉得,这人从一大清早地贴上来抱住他开始,今日脑子就已经不大正常了。
他走出去几步,又意识到,这死丫头脑子似乎就没正常过。翠微观初见,那等小命都被贼人握在手里的时刻,她的反应居然是他身上好臭?今早竟然会觉得他为了躲她需要爬墙,爬墙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摔?远嫁还要特地带几个铜板在身上,还一日不离?
他早该直接拧断这呆子的脖子,这得省多少事了。
他越想越发觉得,自个儿对这死丫头这么耐心简直是脑子有病。
若非当日萍水相逢,她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助过他一把,让他对她难得地有了几分宽容,就她在云台上的那点小把戏,或者她串通着她哥灌他的那一肚子茶水,甚或寸步不离守着他用膳喝药这等老妈子行径,以他的臭脾气,没有哪一桩哪一件不值得她死上好几回的。
可偏偏,他对她,并不生厌。
哪怕方才同她唱那一出戏,他也并不抗拒。
他迟疑了会儿,停下脚步等她,等她快走近时,难得摆了个好脸色,准备同她说几句好话,哪知她却视而不见,兴冲冲地两步越过他继续去追卖糖葫芦的小贩去了。
他无言地看了眼这背影,怀疑脑子不正常的那个确实是他自个儿,就她这撒丫子欢的德性,哪用得着他照拂她?
他板着脸上了马车,看了眼车里被她买的杂七杂八的物什挤占得不足一半的空间,心内顿时一阵不痛快。
他随手翻拣了几样,都是各式零嘴,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她在他那儿用晚膳的情景来。一见满桌故土风味,她虽还没丢掉外表那层皮,吃东西总归是规矩而秀气的,但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的,也将那一桌佳肴搅了个风卷残云。
他默默看着这一车吃食,再闻着这股甜腻味,整个人都失了几分精气神。他刚掀开帘子准备吩咐句什么,东流凑上来,举着两串各咬过一口的糖葫芦,极为欠扁地道:“主子,少夫人的,您给拿着吧。”
他彻底无言,这不还剩这么多么,还能这么追着去买?这是得有多能吃?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扔了。”
“啊?”东流迟疑了会儿,怕楚怀婵在孟璟跟前旧事重提,说起上次他被摆了一道以至于摔了这煞神送的茶叶的事,固执地将糖葫芦往前递了一步,摇头道,“我可不敢,主子您还是给拿着吧,万一一会儿少夫人同您闹脾气。”
他白眼快翻过顶,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接过了这两串红得艳丽的糖葫芦,退回去坐下,和它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晌,还是没能琢磨出来这么个玩意儿到底能有什么好吃的。
他迟疑了下,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咬了一口。
帘子在这一刻忽然被人揭起,他抬头觑了一眼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楚怀婵,嘴里还衔着半颗糖葫芦。
糖衣染红了他的唇些许,楚怀婵愣了下,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好半晌。
他有生之年头一次做这种事,居然就这么被人撞破,而且还是这死丫头。他神色尴尬得紧,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楚怀婵先败下阵来,先一步退出去。
孟璟这才闷闷地看了眼自个儿手上这玩意儿,只觉晦气得紧,但毕竟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又没地儿吐,他只得忿忿地将这半颗糖葫芦咬碎了,想象成是将外头那呆子给生吞活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了下去。
然后,他听到楚怀婵在外头吩咐东流:“快去,再给小侯爷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死丫头大概已经投胎好几次了。
他还没来得及呵斥她,就听到外边爆发出了一阵显是死命压抑过却仍旧没能憋下去的笑声。
楚怀婵在外边笑得哈哈出声,一想到他方才人前打死不从却在背后偷食的样,她实在是忍不住,也顾不得仪态,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实在是觉得有点失仪了,这才想着借马儿的力遮掩一下,将脑袋凑到马儿旁边,继续笑个不停。
这马性子烈,当初孟璟刚能下地,并不能好好走路,整日闲来无事,这才让东流找回去给他驯着玩打发时间的。这驯虽是驯好了,但总归还是匹烈马,受不了这魔音绕耳的摧残,马蹄一动就要对旁边这个乐不可支的呆子动粗。
“诶诶诶,少夫人您慢着点。”扶舟赶紧安抚了一下这暴躁的马,将人劝开了点。
孟璟总算解决掉了嘴里的麻烦,听得动静,从窗户望出来,神色不豫地看向这个麻烦精,斥道:“还上不上来?”
“让我再笑会儿。”楚怀婵连连摆手。
孟璟脸色一黑,吩咐扶舟:“让她笑,走。”
“啊?”扶舟下意识地回头,“真走啊?”
这毕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他赶紧劝楚怀婵:“少夫人,您赶紧上去啊。”
楚怀婵摇头,笑声让她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不、不行,我要上去这、这么笑,会被他直接扔、扔下来。”
倒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孟璟心里那点尴尬忽然散了点,正准备松口,东流恰到好处地冲了回来,举着两串糖葫芦递到他跟前:“主子,您的。”
孟璟:“……滚。”
“啊?”东流下意识地道,“少夫人不是说您要这个么?”
“赏你了。”
“诶好嘞。”东流笑得开心。
孟璟冷笑了声,全然忘记了自个儿方才在画舫之上还想着回来要犒赏一下这缺心眼儿的事,冷声补道:“自个儿走回去。”
东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哦。”
他应完这话,果真乖乖地自个儿朝国公府的方向走去了,边走边咬了两颗糖葫芦,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楚怀婵怔了下,她身上就几个铜板儿,银子都在东流身上,东流倒是听这人的话肯定只敢走回去,但她没那个精力也不认得路,要是被孟璟扔在这儿,身上的铜板儿也不够雇辆马车的,那可就得半夜露宿街头了,于是赶紧止了笑,四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她刚一落座,扶舟果然立刻驾马车返程了,她拍了拍胸口,庆幸自个儿大彻大悟得还算及时。
见孟璟一直盯着她,她想着肯定要听好一通训斥,哪知孟璟只是垂下目光,淡淡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都是药材。
他怔了下,她见他这疑惑的眼神,随口解释道:“方才买的啊,扶舟说府里这次购进的这味药材不太好,给你换新的。哪知你突然要去那地儿,要的量大,药店还没备好呢,只好等这会儿返程的时候回来取。”
原来不是去追糖葫芦,是去给他拿药?
他讷讷地看了眼手里剩下的两串玩意儿,没了和她计较的心思,默默递还给她。
楚怀婵兴冲冲地接过来,咬过一颗,很欠扁地问他:“小侯爷,再来一颗吗?”
“……”
这死丫头,蹬鼻子上脸的功夫越发厉害了。
他闭了眼,懒得理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那一幕。
她被他按在扶手上,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他笔尖每次一触到她,她身子就会一阵轻颤,随即僵硬好一阵子。
他半睁眼看向她锁骨上方那朵将阖未阖不知暮至的睡莲,纤尘不染,风姿绰约,确实很衬她。
这几年里,他腿脚上的功夫虽荒废了些许,但这些酸腐文人的玩意儿倒是又精进了几分。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些花过时间的东西,最终会用在一个女人身上。
眼前这人,用旁人的话来说,日后就都是他的女人了。
他闷闷地闭上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个儿对她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说一开始,她这个人吧,除了偶尔嘴碎聒噪以外,他对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待见的,毕竟她是她,她爹是她爹,他多年教养使然,并不是个会无故迁怒的人,再加上当日翠微观里的萍水相逢相助之恩,他对她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礼遇。
但后来见她确实对公婆态度恭敬,也不往他跟前来烦她,还算是个安分的,也就生出了几分护她之意。
但这半月来的朝夕相处……他怔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想起当日她为她系革带时,他低头去看她时,所见到的那个耳垂都红透了却仍旧忿忿将革带往他身上一摔了事的呆子。
等等,耳垂都红透了?
他睁眼看她,她腮帮子高高鼓起,正嚼得起劲儿,见他看她,有几分不自在,含糊不清地强行为自己找回几分面子:“以前我娘不让我吃这些玩意儿。”
敢情来他这儿打秋风来了。
他没忍住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她仍旧红透的耳垂上。
他忽然凑过去坐在了她身侧,楚怀婵愣了下,连嚼东西都忘了,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毕竟,方才是逢场作戏,私底下,他向来是不喜欢和她待太近的。
她还在怔怔地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已经再一次扯过她耳垂。
……还有完没完了?
不就是多子多福触了他逆鳞么,她还给他不就得了?
她正想探手去取,却发现自个儿两手无空,只得将东西都换到一只手,再单手去取,哪知孟璟径直将她手打下:“别动。”
温热气息打在她脖颈间,她顾不得被他打疼的手,身子不自觉地一颤。
“你抖什么?”
她讷讷道:“没啊。”
“你明明颤了。”榆木脑袋继续认死理。
楚怀婵干脆不吭声了,闷头继续吃糖葫芦,假装认真贪嘴,缓解这阵尴尬。
他琢磨她这动不动就红的耳垂琢磨得正起劲,见她不答话倒也没恼,左掀过来看看,右翻回去看看,自言自语道:“这耳坠好像挺重的啊。”
好半天,楚怀婵感觉身子都要麻木的时候,听到他问——
“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