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神色凛了一瞬, 他上回安排下去的清查事宜原本不必十来位大将亲自前来交差,特地要他们远道而来, 本就存了试探的心思, 意图将叛徒的性命不费吹灰之力地永久留在此地。
只是他原以为孙南义会直接去找薛敬仪,一早派了人跟着,随时准备料理此人,却不料这人先来找了他,又觉此人是先来套他的话, 再去找薛敬仪卖情报邀功,眼下看这阵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人或许本就是来找薛敬仪的,只是恰巧遇见了他, 半道良心发现拦停了他的马车。
他迟疑了下,若孙南义本就是来和薛敬仪碰面的,那薛敬仪自然一早便知这叛徒身份, 而他就这么在这铁钉子眼皮底下料理了这人。虽然薛敬仪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碧宁居已足够让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没想到,薛敬仪竟然就在此处。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楚怀婵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薛敬仪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虽什么都蒙在鼓里, 但这点形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心下焦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来,见他俩对峙着并不说话,中间又横陈着孙南义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乱动。
一时之间,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气氛颇为诡异。
孟璟也暂时没反应过来楚怀婵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毕竟以扶舟的身手,倒还不至于看不住她一个弱女子。
他沉默了会儿,终是对扶舟道:“赶紧料理了,若避不过薛敬仪,认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问罪,叫他到府上来找我便是。”
“这可是一大行都司佥事,就这么认下?”
扶舟这话一出口,楚怀婵身子又颤了下,孙南义为武将,长年居于边地,她并不认识此人,当时初初看了一眼,只当是当日敛秋所说的孟璟在卫所里的旧友。可如今听得这话,她默默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过来报信时溅湿的绣鞋,不再去看跟前这人,以及他脚下那具已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冰凉的躯体。
扶舟这话问得焦急,被问话的人却浑然不觉。
孟璟没答他的话,反倒向楚怀婵走过去,停在她身前一步开外,因淋了雨,哑着声问:“吓着了?”
他这声问得柔,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新婚当夜他下手便没留情,生生将那意义不同寻常的一晚染上血色,眼下,孙南义明明一滴血未流,除了死相难看些,近乎看不出来有这么一遭猝然横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势紧急,同今夜他这般轻飘飘地随意取人性命并不相同。更何况,这人还是位行都司佥事,薛敬仪方才无故出现在碧宁居又匆匆离去,自然也是听到了些许风声,而他眼下竟然还敢如此下手,想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孙南义活着离开这里。
她想得远,久未应声。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这会子总算想起来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大,来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这头走来,皂靴踩上积水潭,惊起一声声闷响,他和孟璟对视一眼,略微点了下头。
楚怀婵耳力不及他俩,没听见这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声,但见他俩这阵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个什么情况。她心下慌乱,几乎是在瞬间上前一步,揽住了孟璟的小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回走。
孟璟尚在想化解之法,一时不妨,就这么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拽着往外走。
她步子迈得快,等他回过神来,竟然还需运了口气这才勉强跟得上。
等至拐角处,借着外头的灯火,她终于凭借那斜斜突出的三弦琴头,辨清远处那个身形正是薛敬仪。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身子僵了一瞬,同他环在一起的那只手甚至不可遏制地颤了颤。
他敢让扶舟认下这事,自然有转圜之法,但都司大员犯错,无论轻重,按律都需槛送进京由三司会审定罪判处,就算是总兵官战前斩杀这般高位叛将,也必得亲请总兵官印兼王命旗牌方可如此行事。他如今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一位大员处死,自个儿又只挂了个都事衔,从律法上说,若都察院要就地羁押他投他入狱都不为过,她心底这般害怕倒也情有可原。
她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往后看了眼,见扶舟的身形一闪而过,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得帮他拖延下时间,毕竟方才二人有过打斗,必然会留下痕迹,不光是藏匿一具尸体那般简单。
她手心不自觉地攥紧,带他往前走了两步,顺利地拐过拐角,尔后犹豫了一小会儿,忽然转身,同他相向而立。
两人隔得近,她一抬头几乎就要撞上他的下颌,孟璟懵了一瞬,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动作。
她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迟疑了一小会儿,就这么踮起脚来,印上了他的唇。
孟璟怔了好一会儿,才拿余光稍稍瞟了一眼那头。
薛敬仪的身形已经近了许多,正凝神盯着这边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低头去看身前之人,首先入眼的,还是她挺翘的鼻梁。
毕竟经验匮乏,这事她做得并不熟稔,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不用看也知道,她脸皮薄成这样,眼下耳垂怕早重新红透了。
他忽然有些惋惜,为她今夜饱受摧残的耳垂。
其实吧,孙南义怕是临死都在想,若自个儿不善心大发来见了他这一遭,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被薛敬仪在奏本上批得鲜血淋漓了,但孙南义不知,他哪会是对人这般放心的人,方才画舫之上的人全数有人盯着,不管是谁,今夜但凡敢为出格事,都不必经他首肯便会人头落地。
没有一个叛徒能安然活着走出宣府,连薛敬仪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雨夜。
毕竟,自他走上这条路起,便从未想过能得善终,下手也从不留情,不会把自个儿的命放在别人手里拿捏着,自然也不需要谁来庇佑他,更也不想连累外人进来,所以虽然自入春以来,赵氏便一直在起帮他张罗婚事的话头,他却从未上过心,反倒是能避则避,惹得赵氏背地里又落了好几回泪,但没想到眼前这人却因一纸从天而降的诏书,就这么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地撞了进来。
他对她不是没有防备,也偶尔会想,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锒铛下狱抑或身首异处,而她当真一无所知,她那个几乎要控住整个内阁的爹,加上一个对她有几分心思的皇帝,未必不能保下她。
但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纤瘦的女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妄图以一把娇弱之躯,替他挡一挡风刀霜剑。
哪怕其实连半分都抵挡不住,她也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身前。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将人搂进了怀中。
楚怀婵先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身子瞬间后弹了两寸,后又缓缓松弛下来,脚终于落上实地,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肩窝处。
他垂眸注视着她头顶,看得有些久了,竟然能从三捋头和繁复的头面中,看到她头顶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发旋。
薛敬仪已不知看了多久,他尚未看清楚怀婵的正脸,但身在此地,自然没少听说孟璟那些花天酒地的事情,方才他正在挑选新琴,孙南义派人神出鬼没地给他捎了个口信,让他去趟碧宁居,说是会有收获,事后则会再为他送上一份大礼,他来此地,本也就是为了会会孙南义。
可人没等到,反倒是在碧宁居和此地,两次遇见了孟璟。
况且,孙南义本就是孟璟的旧部。
这其间的牵连,难免不让人多想。
他注视着前方的忘情之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孟璟此刻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眼前佳人之上,借着雨夜微光,神情间竟也透着一丝温柔缱绻。
这与他当年在翰林编史时听闻的那位午门献俘的少年英杰不同,也与他去岁受命来宣府之后,偶尔撞见出入风月场的那位风流公子全然不同。
孟璟觑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楚怀婵,轻声问:“先回车上?”
这事不是她能掺和的,她乖乖点头,神情间流露出一分难得的乖顺。
孟璟松开她,轻轻拍了拍她背,示意她安心。
她迟疑着没走,孟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刮了刮方才差点乱了他心神的鼻梁。
楚怀婵回过神来,半羞半恼地瞪他一眼,转身往巷口走去。
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道:“我等你,快些啊。”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旁敲侧击地说给薛敬仪听的,但他总归是冲她笑了笑,应了个“好”字。
她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薛敬仪身上。
他着霁青色的长袍,双手负在身后,安安静静地立在凄风苦雨之中,乌木琴头斜支而出,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幅写意水墨画。
他发冠束得高,未以幞头罩住,任其自然垂在身后。雨水落下,在发梢凝成水珠,短暂停留后,消弭于细密的水幕之中。
他并不避忌这打量目光,反而是回敬了她同样一个算不上礼貌的眼神,径直看向她衣襟上的那朵睡莲。
她心底不是不明白,她其实该低调尽量不同他正脸相对,毕竟纸不包住火,就算他今夜误将她认作风尘女子,但若日后起了疑心当真要查,终有一日能知她身份。有她在场,那方才孟璟出现在那地儿的行为就着实可疑了,若继续深查下去,能在那儿查探到什么更是说不清楚,但她今夜却情不自禁地两次失神,实在是有些失态了。
但如今再避则显得太过刻意,她敛了心神,仰头冲他微微一笑,朝他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
她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弦琴,平静道:“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转为喑哑低沉,则失南音本色。”
薛敬仪抬眼,目光落在她眉间。
“雨夜苦寒,阁下当尽快离开才是。”
“自然。”薛敬仪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下,做手势请她先行。
他的确宝贝这把千挑万选出来的新琴,等她出了巷口,他也不再耽误时间,目光扫过孟璟身后,但被巷子拐角挡住视线,没能见有什么异常,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孟璟。
四目相对,孟璟面上那点疑惑与探询之色尚未敛尽,他犹疑了下,辨别出来孟璟看的是他身后。
甘松淡淡,正逐渐消逝在雨幕中。
孟璟一直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收回视线,只是眉依旧锁着。
他先一步见了礼:“见过孟世子,雨夜叨扰,还望见谅。”
他着常服,孟璟淡淡觑他一眼,似是随口问起:“你是?”
两人虽然才在碧宁居中打过照面,但孟璟这话问得也确实不算奇怪,巡关御史权力虽大,但除非同时身兼都察院其他职衔,否则仍然只是个小小御史,孟璟身份尊贵,不认得他这等小人物的确算不上奇怪。
“都察院特遣巡关御史,时驻宣府,薛敬仪。”
孟璟点点头,算是见过,态度傲慢。
薛敬仪也不觉恼,淡淡道:“世子好兴致,雨夜撷芳,选这等好地儿?”
孟璟轻嗤了声:“巡关御史连我的私事都管?”
他看向眼前这枚铁钉子,心知日后这麻烦便算是甩不掉了。
他对人又向来不算有什么好耐性,径直道:“碧宁居的姑娘,薛御史竟一个都看不上?方才竟然来去匆匆。那可真是那地儿的不是了,明日我遣人去知会一声,叫再觅两位佳人给薛大人送去。”
这种权贵间稀松平常的说辞令薛敬仪暂时哑了一小会儿。
孟璟看得发笑,戏谑道:“那便这么定了,薛御史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也该尽地主之谊。”
“雨夜撷芳乃一大乐事,但被人扰了兴致便不是了。”
“薛大人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办,还得抓紧。”孟璟笑了笑,提脚向外走,“雨夜啊,无论有什么事,被雨一冲,也都了无痕迹了。”
他走出去几步,忽听薛敬仪道:“世子美意,在下却之不恭,但还有一不情之请。”
孟璟顿住脚步:“请讲。”
“在下觉着,您身边那位便很好,虎口夺佳人之事,在下不敢为,还请小侯爷送个差不离的也行。”他语音轻轻上扬,到最后起了一丝轻笑,极为刺耳。
孟璟冷笑了声,略过了这讽刺,淡淡道:“佳人难觅,可遇不可求,薛大人勿要贪得无厌。”
他说完这话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去,走到巷口时回望了一眼,见薛敬仪正自盯着他的背影看,冲这钉子挤出个意味莫名的笑,又神色自若地往来路去了,可负在身后的手却一点点握成拳,令自个儿都生了几分痛意。
他上马车时,楚怀婵正自缩在角落里发怔,见他上来,也没出声,就这么直楞楞地看他一眼,又默默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也落落大方,没为方才情急之下的举动而尴尬或矫情。
他在她对面落了座,目光落在她湿透的风衣之上,那朵睡莲并未受影响,兀自安然开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低声问:“冷么?”
扶舟回来,马车重新起步,她在轻微的跌撞中回过神来,看向他,摇了摇头。
她分明瑟缩着身子,但却答得这般斩钉截铁。
他忽然撂下了盘问她到底认不认识薛敬仪的念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微微垂下眼睑,去看方才被东流扔上来的那个荔枝纹盒子。
气氛尴尬,他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随手将那盒子捡起来,取出里头那对宝葫芦环,指腹轻轻抚上宝葫芦下的藤蔓,随即用力,那藤蔓尖一点点地印入指尖血肉,激起一阵钝痛。
他沉默得有些久了,楚怀婵缩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这人倒也不是满口狂言,那般沙场大将,倒也能被他如此轻易地拧断颈骨,何况是她这把纤弱骨呢。
方才被他刮过的鼻尖上仍然带着丝痒,她左思右想也避不开这丝异样感觉,只好悄悄瞟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另起了个话头:“我毕竟不懂规矩,撞破了这等事,小侯爷要问我的罪吗?或者说,要杀我灭口吗?”
“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披风湿透,又低头看了眼自个儿也完全湿透了的外袍,无计可施,摇了摇头:“一会儿回去叫扶舟给你把把脉,开些驱寒药,别冻着了。”
“嗯。”她手无意识地抚在那颗玉花扣上,纤细手指化作振翅蝶,脸色却并不好看。
之后一路无话,到栖月阁外,她仍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忘了提脚往里走。
孟璟迟疑了下,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示意她安心,轻声叮嘱:“晚间好生歇息,别胡思乱想。”
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应了一个“好”字。
他让扶舟将占了半个马车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一并给她搬了进去,顺带给把个脉开张方子,自个儿则立在游廊下,看她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倒也没走,反而一直在原地立着,直到扶舟出来唤了人去取药,他也未生归意。
周遭无人,扶舟总算得了请罪的契机,赶紧跪地解释:“方才少夫人临时起意说想喝玉露茶,但酒楼没这茶,我去后头和掌柜交涉去了,一时不妨,叫少夫人撞见了这事不说,又口无遮拦泄露了孙南义的身份。罪上加罪,还请主子责罚。”
孟璟好一阵子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处,借着漫天水光,往东池方向看去。
良久,他声音压得低,说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宽宥之语:“无妨,她知道便知道了。”
扶舟本以为他要追查楚怀婵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毕竟都要回府了,却突然非要喝这并不算顶尖但却在此地难寻的茶,着实有些令人生疑,却不料他只是轻轻揭过,于是抬头悄悄瞟了他一眼,试探问:“那……要派人盯着么?”
他目光越过歇山顶,投向东池方向,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栖月阁里头灭了灯,这才提脚往回走,应道:“不必,由她去。”
他本想着,姑娘家胆子小,陡然撞见这种事,一时失魂落魄并不足为奇,睡一觉兴许就缓过来了。
但第二日,直至辰时,楚怀婵未像往常一般出现在阅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