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婵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
他垂眸静静看着她的掌心, 两手掌心擦破了几道大口子, 里头暗暗渗着血珠,他看了好一会儿, 认真细致地上好药,本就是在医馆,倒也方便,扶舟翻箱倒柜给他递了纱布,他右腿难以维持半蹲的姿势, 干脆单膝跪了下来, 徒手撕下一截纱布。
“嘶拉”一声,惊得一旁木芙蓉上停留的麻雀倏地飞远。
他左膝上的伤口并未好全,楚怀婵忙伸手去拉他起来,但她手刚微微动了动,孟璟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他从出现到现在也没说多少话,便是连这二字都透着股子冷淡。
但她却轻轻笑了笑, 接了他此前的话:“不晚的, 也不生气。”
他手顿了顿, 她又补道:“探子回禀也要些时间,你这般快便到了,哪里晚了?”
他继续替她包扎, 缓缓道:“祖母只是规矩严, 不是针对你, 你别怪她。”
“我知道的。”她乖顺地点了下头,“若针对我,便不会只拿时夏开刀了,这丫头确实脾气冲。”
他抿唇轻笑了下。
良久,她又问道:“但你生气么?”
“我气什么?”
“当着那么多下人,我没给祖母面子,你其实很尊重祖母的吧,毕竟祖母一人将父亲带大,想必很不容易……但重来一次,我也不会让步的。”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赌气似的点了点头,又提高了声音兀自接道,“你生气便生气罢,关我什么事。”
孟璟失笑,摇头道:“我生什么气,你若让步了倒不像你了。”
她想了想,道:“其实你不不必来的,我能解这局,你这么一掺和,倒像是我俩合起伙来不给祖母面子了。”
他闻言笑起来,也没问她到底有什么法子,只是笑了一会儿,接道:“孟璇我替你教训过了,别放在心上。”
“没事。”她侧头看了眼院墙,方才飞走的麻雀这会儿正栖在院墙上,叽叽喳喳不知在和同伴说些什么,时不时地探头啄一下脚下。
她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二姑娘其实不大有心计,就是骄纵了点,和你差不多。”
孟璟手一顿,她瞬间疼得“嘶”了声。
他没出声,接着忙活手上的活计。
她乐了会儿,笑着说:“孟璟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尾音轻轻扬起,似片羽在他心尖轻轻勾起一阵痒。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想说她蠢学坏都学不会法子太拙劣就直说,别指桑骂槐行么?”
他松开她已经包扎好的右手,又去捉她左手,哪知她冷不丁地道:“我没指桑骂槐啊。”
她右手食指指着将要落下的夕阳,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笑起来:“我就是在骂你脾气臭啊。”
孟璟指骨忽地响了声。
她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想到化解之法,继续闭着眼装死。
他抬头看她一眼,本欲发作,却看见了她这个已经快要僵住的笑容。
他第一次知道,清丽婉约亦可用姿容甚美来形容。
他被微微晃了心神,好一阵子才低下头去,继续替她上药。
楚怀婵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他发作,知这人又默默将怒火憋了回去,忽地觉着他这日子过得也还蛮凄惨的,有火不能发的滋味着实不算好受,一时之间竟然颇有些心疼。但她想着想着,还是幸灾乐祸胜过了心疼,于是又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出声便怕孟璟又想折断她脖子,赶紧用被他包成猪蹄的手摸出了手帕,将帕子覆在脸上。
斜阳脉脉,她在日光里仰头,径自笑开。
孟璟被她这愈来愈不收敛的蹬鼻子上脸的做派扰得怒气上头,准备训她几句,一仰头却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金色斜阳洒下,她迎着暖阳笑开,绣工精致的手帕覆住了佳人大半脸颊,独留右边梨涡浅浅,一旁一朵玉兰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甘松味淡淡萦在她身侧,孟璟就这么看失了神。
好一阵子,他才低下头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边道:“我让你好生在府里待着,不是要你禁足的意思。我若当真要软禁你,你今日能有本事出得了府门?”
他很认真地接道:“我说过让我试试,我便会认真试试,但你得给我时间。我只是想着,带你出来一次便生了这许多乱子,你又受了寒,好生在府里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也好,好好养养身子,也给我点时间。这事上,我连对母亲都没怎么说过实话,总要慢慢来。”
楚怀婵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串话,惯常一句两句敷衍便已算是很给面子了,今日这番话倒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
她揭下手帕,低头去看他,他正专注地替她缠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活要将她这只手也缠成猪蹄。
她哽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说的话全数忘在了脑后。
孟璟一抬眼便见她这生无可恋的眼神,以为她不信他说的话,他还从来没对人这般推心置腹过,这呆子居然还敢怀疑他,他心里腾地蹿起一阵火,正要发作,忽然听见她说:“孟璟,我没有很在意的。”
“什么?”
她笑笑:“我没有很在意你怀疑我。”
他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她疼得咬到了唇。
“若我是你,也定然会起疑,将心比心,我真的没有很介意你怀疑我。你我都不是圣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她又仰头看了眼太阳,迎着斜阳笑起来,“但是吧,孟璟……”
“我当初以为皇上只是临时起意赐的婚,如今想来,兴许有些别的意味在里头,只是我暂且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罢了。”她声音轻飘飘的,“你心里必然也有怀疑,可你既然愿意试试,那便不必先在心里给我判个死刑,再一点点地说服自己,说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再慢慢减成流放,那流多少呢,三千里还是一千里,永世呢还是三年?”
他抬眸看向她。
“这样的话……”她低低叹了口气,“你心里该多难受啊。”
他怔住。
“你心里这样磋磨,实在太苦了啊。”
他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觉一股苦涩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
他终是没有应和她的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的时候,替她包扎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他缓缓放下她手,楚怀婵垂眸看了眼这两只猪蹄,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你有怀疑,你要问我啊,别憋着。”
她就坐在井沿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井口旁边的木芙蓉斜支过来一朵,衬在她脖颈后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你不怕……我拉你下深渊么?”
竟只想着要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却从未问过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仰头浅浅笑开,右手摸索着探过去,握住他手往上一拉,他借力起身,见她拍了拍井沿,他看着井沿边缘的细小青苔,犹豫了下,觉着这地儿实在是坐不下去,但她不肯罢休,又拍了两三下,嘴角梨涡愈盛。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掀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这才罢休,但也不肯收回手,闭着眼摸过去,将他右手拉过来,扒拉着手指数:“首先呢,见字如面,你的字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字。其次呢,你很好的呀,你看,你肯纵猫爷撒野这么多年,还能容扶舟犯这么多年的糊涂,嗯……我嫁过来之前呢,我哥很是高兴,每次醉了茶便拉着我同我讲,说你十六岁那年就在长城塞请镇朔将军印斩了一名错失战机的都指挥使,二品大员呐,还是远支宗室,十六岁……”
她“啧”了两声:“听说把先帝怄得五六日食不下咽,最后派钦差到长城塞赐了你一把宝刀……刀呢,是书房里那把吗?很威风呢。”
她说着说着神色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有些惋惜地道:“怎么如今却不肯用刀了呢?”
他本不想回答,但她就这么拿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一下一下的,带起一下又一下的酥i痒,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将这股心烦意乱压了下去,下一刻,她却拿食指描摹了一遍他虎口轮廓,停在那处厚茧上,尾音轻轻上扬:“嗯?”
他默然垂首,看向她放在他虎口上的手指,莹白葱嫩,玉手纤纤,触感柔软。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虽未尽数如实交代,但好歹吐露了一半缘由:“刀法是父亲亲自教的。”
她愣了下,轻声道:“都会好的。”
他低低“嗯”了声,没再接话。
她怕他难过,又接着方才的话说:“十六岁敢斩大将,却肯放东流回去送他母亲最后一程,嗯……看你之前的态度,母亲想必是不支持你的吧,但你还是很守孝道啊。你不许四弟练武,是怕他也受伤吧,这种痛和风险,不想让他有半分沾染的可能是不是?对我,说我是呆子便是呆子吧,但呆子她,也懂人心一两分的。”
“你会怎么样呢?谋反么?叛国么?”
她越说颊边笑意越盛:“要谋反,先帝尚武,那会儿后军都督府兵力最少时也有五十万人,率军杀进居庸关或紫荆关,父亲率京卫给你开城门不难的吧?叛国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啊,顶多就是先杀监军和巡关御史,再让都司衙门大开清远门不抵抗就可以了,鞑靼铁骑不到半日便可踏破宣府,可你什么都没有做啊。”
“这样好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遭天地生民唾弃的事来。”
她缄默了好一阵子,轻声问:“当年那一役,还有内情是么?求一个真相竟然这么难么?”
孟璟身子僵了僵,没说话。
她并不追问,只是轻轻叹息了声,继续道:“但是呢,你虽然很好,可若说要我心甘情愿陪你下地狱呢,我也不想说假话骗你,哪怕我现在已经嫁给你了,我也依然不愿意。我还有大好山河没有看遍,还有书山辞海未曾读完,还有外祖密友未曾探望,我不舍得。”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缓缓接道:“但是啊……我想在深渊前,拽住你。”
孟璟倏然笑了笑。
这笑里带几分寂寥,又像是自嘲,总归……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我说真的。”
她不知为何眼里竟然盈了泪。
他微微侧身,将肩膀递了过去。
她并不忸怩,自然而然地靠上来,带着哭腔,极轻声地说:“孟璟,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也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