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认真回答:“父亲和外祖养的。”
“……”
夜风忽起,船头的莲花灯盏陡然熄灭。
灯影气氛全灭。
孟璟忽地想骂人,最后索性闭嘴。
算了,和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呆子,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就这么把她环在怀中,闷闷地想,好在这是个呆子, 不然他今日见到的眼前人,怕还不知是个什么样。
徐徐说完这一番话, 楚怀婵已经疼得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 但孟璟没出声,就这么安静地环着她, 她便也安静了下来, 仰头去看那弯瑶台月。
月出东山, 从泛东亭后缓缓升起。
秋寒霜重, 泛东亭的瓦面上已慢慢凝结了一层白霜。
飞檐之下, 吊着一只白鹤风铃。
偶有风起, 白鹤展翅,铃声清脆。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子, 忽觉有些冷, 不安分地缩了缩身子, 孟璟低头看她一眼, 冲丫鬟招手拿了件早就备好的厚实披风过来, 将她裹了进去。
她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边看那轮圆月,边认真道:“虽然我觉得你可能不会问了吧,但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当初在云台,我其实对你那些破事没什么看法的,毕竟我也没亲眼见过不是么,和我又没什么干系。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凶闻小姐,那么好看的姑娘,又这么痴情,这得是什么样的薄情人才能把人逼得哭成那样啊?”
她再提闻覃,他想解释句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继续道:“那晚突然想喝玉露茶呢,是因为那晚的雨很像我入京前的那晚,外祖沏了一壶雨露,和我坐在凉亭里,边听雨边闲话了一整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茶喝完,话却还没有叮嘱完。我只是想着,那一日我好像又看清你一些了,如果有机会,想让外祖也能看看你,他想必会很高兴的。”
“突然想他了,便想那一壶玉露了。”
孟璟自嘲地笑了笑,她第二日在后院中芭蕉题诗,那一句“不见人间故旧人”,他还以为指的是薛敬仪,生了好一阵闷气,原是这般。
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挪动了下已起了痛感的左腿,将她圈紧了些,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机会,带你回趟南都。”
她侧头看他,冲他绽开一个笑,笑着说:“可别又言而无信啊,外祖可最讨厌这种人了,三舅舅当年这样,外祖都直接将人赶出家门了,再没认过这个儿子。”
他颔首,低声道:“放心。”
她这才继续道:“扶舟一走,我刚好看到对面酒楼的薛敬仪,也不是看到人了,就是看到那把琴了,想着你同人说几句话都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想必是要避嫌,便想来提醒你几句。不过大概是我太莽撞也太蠢了吧,我一走可能反而惊动了他,他应该是跟着我过去的。”
“好了,那晚的事我解释完了。”
她仰头看着皎月,单手指月,轻轻绽开一个笑:“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好看诶。”
孟璟“嗯”了声。
他上一次看月亮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碧宁居那晚,和这死活非要看着他怕他溜了的呆子一起看的。
再上一次呢?
在阳河上等楚去尘的时候,和这因敛秋的事生着闷气想要泼他一脸茶的呆子看的。
她继续道:“今日去医馆是因为……”
他打断了她的话,径直道:“我知道。”
“嗯?”她转头看他,纳闷儿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色不大好看,冷冷道:“母亲和你干过一样的蠢事,这大夫有点本事但没什么医德,我让扶舟揍了一顿扔大街上去了。”
“……”
行吧,她今日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孟璟探手从果盘里取了个橘子,也没松手,就这么将她圈在怀里,自个儿慢慢剥起来。
楚怀婵低头去看他的手,借着月光,她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虎口上的厚茧。
这样一双弯弓拿刀的手,此刻正细心地将橘瓣上的白色橘络一一剔下来,再将橘瓣喂到她嘴边。
她微微探头去衔住,欣喜道:“很甜诶,你也尝尝。”
孟璟倏然笑了笑,没应声,挨个替她将每一瓣的橘络都剔干净了,一一喂给她。
中天映月明,他拥着身前佳人,仰头看了眼瑶台仙月。
刚入夜时的厚厚云层已经散尽,天色碧青,泛东亭的飞檐都被勾勒出一圈银边。
夜风吹过,白鹤风铃叮铃作响,惹出一船清夜遐思。
岸边树影摇动,在水面上投下清晰可辨的枝叶倒影。
船行处,波澜四起,枝叶摇曳。
他缓缓松开她起身,走到船板边缘掀袍坐下,就这么看着泛东亭的飞檐角,兀自失了神。
他背对着她,楚怀婵这下倒也不忸怩了,自个儿翻了个面儿,看着这清寂的背影晃了神。
她让丫鬟取了文房过来,轻轻摊开铺在船面上,取过一支彤管羊毫,在画舫轻轻的晃悠之中,提笔勾出一抹剪影。
她左手撑着身子,低头专注地上着色,等再抬头时,便见孟璟已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了。
她抿唇,冲他轻轻眨了下眼睛:“以后可以勉为其难地一年替你画一幅,等你年纪大了,人变魁梧壮硕也变丑了,有小肚腩了,我便可以拿早些年的画像出来嘲笑你,你看,这个胖子以前还是很好看的,怎么现在就这么不入眼了呢?”
孟璟失笑,在她身侧坐下来,忽然开口:“给你添朵玉兰吧,这身合适。”
她怔了下,顺从地将笔递给他,艰难地蹭起身坐下,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风衣。
他轻笑了下,提笔在她锁骨添上一枝玉兰,不同于她手帕上那朵的内敛,玉兰盛放,蕊心金黄。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落笔,她垂眸看着他,他神情专注,一点点地上色,等他停笔,她垂眸看下去。
玉兰望春,金枝玉叶。
笔笔珍重。
她忽然开口:“孟璟,我想喝酒。”
孟璟蹙眉看向这半点不省心的呆子,问道:“之前的风寒好全了么?今日又受伤。”
“好全了。”她嘟着嘴点头,见他不动,又伸手去拽了拽他袖角。
孟璟无奈摇头:“你能喝几杯?当心一会子醉了发酒疯,掉下去被鱼吃了。”
这恐吓果然奏效,她脸色煞白了一瞬,又强行嘴硬:“没事,醉了我便不知了,鱼便鱼罢。”
孟璟刚要唤人拿酒,她又道:“明日便是下元节了,等子时过后,我想去放河灯,那时再喝吧。”
下元日,道家水官解厄。
而她应该是不信这些的,他虽愕然,但终是点了点头。
这呆子今日折腾了一遭,实在是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伏在他膝上睡着了,他拿了条毯子替她盖上,又仰头去看那轮瑶台月。
他看了许久,直到瑶台西落,他才恍然发觉天都已经微蒙蒙亮了。
他赶紧把人唤了起来。
他左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几坛酒,右手揽住这睡眼惺忪的呆子,从船头跃下,稳稳落在早已备好的小舟之中。
楚怀婵约摸是还没睡醒,明明酒量不行,却不用酒盏,反而拿了两只酒碗替他斟酒,尔后笑意盈盈地同他碰杯:“这杯敬你,不是你的话,我还不知我现在是什么样呢。”
兴许是锁在深宫之中,与大选新入宫的一批姑娘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吧。
孟璟笑笑,没说什么,将酒一饮而尽。
她也学着他的样,试图豪饮完一整碗烈酒,但边地的酒烈如塞外风沙,她喝了一半便呛得快要掉眼泪,孟璟伸手去夺下她的碗,自个儿尽数饮了,才淡淡道:“没本事就别逞强。”
她不服输,又将碗夺回来再斟满,道:“这杯敬爱我们的人吧,孟璟。”
他执碗的手顿了下,她接道:“当年我哥没有抛下我,外祖没有放弃我,你也是啊,母亲守着你,父亲仍在看着你啊……”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愣了一瞬,不会这就醉了吧?
但她仰头喝完半碗,将剩下的递到他跟前,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笑眯眯地道:“你的,我喝不完。”
这笑如酒醉人。
他看呆,老老实实接过来喝了。
她再斟了一杯,边倒酒边说“孟璟,我只能喝三杯,一杯都不能多,你记得一会儿背我回去啊,我还没睡够呢”,他哽了下,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已经举至嘴边,道:“敬明日。”
明日总会更好。
她这次一口气将整碗酒喝完了,他看得发笑,取过一旁的酒坛,仰头对月一饮而尽。
她这才探身去放河灯,未许愿,也未祭奠。
他不知这呆子为何要放这河灯,她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探身出去掬了一捧水,让河灯飘远了。
她问:“孟璟,这水最后会到阳河的吧?”
“嗯。”
“那就好。”
她大概是真有些醉了,脸蛋上已泛了些红,又探出半个身子去掬水,他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忽然开口:“有鱼。”
“啊?”她瑟缩着收回手,这才敢去看,却一无所获,明白过来是这傻子在逗她。
她气急,抓过一盏河灯往他身上摔。
他朗声笑起来,将河灯捡起来往船尾一扔,不肯再还她了。
他横在小舟中间,她过不去,气急之下嘟囔了句:“孟璟你也太幼稚了吧。”
孟璟还是不肯还她。
最后一盏河灯没法放,她无事可做,便又去取酒碗。
一碗清酒,明月映在其中。
人间悲喜,尽在酒中。
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有酒液顺着脖颈滑下,孟璟就这么看着,喉结莫名滚了一转。
他还在失神,这呆子已经再满了一碗酒,探身出去将酒碗放进池里,掬起一捧水送这碗东流。
他看笑了,恍然发现这呆子已喝了不只三碗了,大概是真醉了。
他正想把人捞回来,忽听她惊慌失措地道:“诶?孟璟你快过来看看,我的月亮怎么沉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嘲讽这三杯倒的呆子,这呆子忽然已经整个人翻了出去,追她的水中月去了。
孟璟懵了一瞬,尔后赶紧将手中酒坛一扔,跳下去把人捞了起来。
这呆子大概呛了水,他替她顺了好一会儿气她才呛出一口水来,他板着脸正要训斥她,忽然见她眼皮已经彻底阖上,沉沉睡了过去。
???
浑身湿着还呛了水都能睡着?
膝上的伤口浸水,他疼得深深呼了口气,忍着满腔怒意带她回了画舫上,忍不住地将她扔在船头上继续晒鱼干。
他吩咐完撑船回岸上,拖着因碰水而愈发沉重的步子进舱,去替她寻方才的毯子。
他才刚拿了毯子走到船头上,忽听这呆子嘟囔了句“我的月亮”,心下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刻,这呆子翻了个身朝下追月亮去了。
画舫高,这呆子坠水惊起“扑通”一声响,甚至真的飞起了一条祖母养的金色鲤鱼。
莫名遭灾的鱼落在船头上,大概是摔蒙了,随意扑腾了两下也懒得再动了。
遇水之后,膝上的伤疼得刺骨。
他忿忿地将手中的毯子重重一摔!
说好的怕鱼呢!!!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才会相信她要请他看月亮的鬼话!
他这一晚上光顾着捞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