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之后,孟璟被这动不动犯病的呆子气得七窍生烟, 这次是真的吩咐人把她看得死死的, 将人锁在栖月阁三日不准出门, 就怕她到时候出来犯浑又惹得犯风寒, 这猪脑子要再烧上一烧,估摸着便彻底没救了。
他自个儿则也在书房锁了三日, 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把四大都司的烂账一并查完了,这几年鞑靼反扑得厉害, 边地混乱,豪强侵占土地之风日盛,许多军户的屯田被一并侵占,再加上楚见濡神神叨叨地力主在各省大力推广棉花种植,要取代南方的蚕桑,政令初行, 赋税减免, 时人竞相改种棉花。
一遇鞑靼骚乱, 棉田被毁, 军户家中并无屯粮, 土地又大多被侵占, 连饱腹都做不到,何谈练兵更何谈上阵保家卫国, 再加上五年前那场大败使得军心不稳, 诸多军户逃匿, 如今整个后军都督府的兵力竟然不及盛时一半。
他仔细算出这个结果时,罕见地拍了一下他那张紫檀书案,书卷和墨汁共同飞起一丈高,尔后重重落下,留下一地狼藉。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姓楚的这一家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病!
猫爷从书架上探出脑袋来看了看这怒气冲天的莽夫,觉出此人比往日更凶神恶煞,难得没敢太岁头上动土,悄悄把脑袋缩了回去,选了孟璟最常翻的那本《宗镜录》躺下,顺带爪子无意识地又将书脊抓坏了一段。
孟璟狠狠地盯过来,猫爷无畏地舔了舔爪子,总之这是个只能自个儿生闷气的煞神,日常有火发不得的,它干脆转了个向,背着他继续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孟璟被这小崽子兼真大爷气笑,只得出门去找扶舟撒气。
扶舟正蹲在院墙下看新种的安神草药,他随意挑中一颗石子,左脚一侧,石子斜飞出去,扶舟顿时捂着屁股墩跳了起来:“东流你又找死是不是?”
他怒气冲冲地转头,就看见孟璟冲他微微笑了笑,整张脸顿时僵成一团,五官扭曲了好一阵子才抚平,换了张脸到孟璟跟前赔笑:“主子有什么吩咐?”
“薛敬仪那边怎么样?”
“照您的吩咐,下元那日便撤走了所有暗哨。”
见孟璟颔首,他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大着胆子多嘴问道:“主子想好了么?薛敬仪怕是必然会递奏本。”
“无妨。夜路走多了,也该看看大日头了。”
扶舟犹豫了下,问:“是为着少夫人么?可贸然进京,谁也说不准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毕竟,继续走夜路,一朝事发必然连累楚怀婵,可若走到明面上来,京师如铁桶,生死皆在皇帝一念之间。
“见招拆招即可,夜路有夜路的走法,大白日下,便不能走路了么?”他倏然笑了笑,“去给栖月阁传个话,让收拾收拾,请少夫人回门。”
扶舟低低叹了口气,不大情愿地应下。
孟璟看了眼已经全黯的天色,淡淡道:“顺带去把那个蠢货领回来。”
扶舟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孟璇,应下之后,先去传完话,尔后便往臬司衙门去了。
宣府地大但人少,臬司衙门的监狱也并不大,他被领到一间逼仄但还算整洁的牢房里,狱卒替他开锁,这动静惹得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回过神来,闻声看过来。她看清来人的一瞬,赶紧转头回去,擦了擦泪,这才转过头来看他,满不在意地问:“二哥还有什么吩咐么?要提我去给二嫂赔罪?”
“那二姑娘愿意去么?”
孟璇扭头过去朝着墙角,并不肯看他,扶舟也不出声,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她总算开口:“赔罪便免了吧,二嫂她也未必想看见我。反正明日便要开审了,明日过后,我便是全宣府最可笑的女人,这还不够二嫂消气的么?”
扶舟没理会她这自嘲,只是淡淡问:“二爷问,您知错了吗?”
她抬头看向他,见他一直盯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觉得自个儿愈发可悲,只好别开脑袋不去看他。好一阵子后,她总算艰难开了口:“我承认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对,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是气急了。”
扶舟闻言,走近在她跟前跪坐下来,道:“多有得罪,二姑娘见谅。”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抓过她右臂,随即“咔擦”一声,她惊呼了一声,才刚止住的眼泪珠子又不争气地成串地往下坠,但垂了几日的手臂总算是有了感觉,她抬眼看向他,颇为不解。
毕竟是孟璟送过来的人,就算知是他们推官老爷的闺女,这些狱卒仍不敢造次,这几日连问都没问过她的伤一句,更不要提为她请大夫这种事了,她刚来那日,痛得哭了一整夜,连嗓子都哭哑了,到第二日便已是钝痛尔后渐渐麻木了,她甚至以为这手早就废了。
怨过孟璟半点不顾旧情,也恨过自己莽撞,总之在这个她这辈子待过的最破的地方,她流下了有生以来最多的泪水。偶尔也会想,还不如直接判她一个死罪更好,这样便也不必后半生都要遭受旁人的议论和指点。
扶舟起身,退开三步远,这才道:“二姑娘自行回府吧,车马已为您备好。”
她愣住,半天不见应声。
扶舟只好补道:“非如此,不足以诚心悔过。”
她再次怔住,好半天才问:“二哥还有话么?”
“只说,日后不得再靠近二少夫人。”他退到门口时又顿住脚,回头道,“二姑娘容我多句嘴,二爷如此行事,也算尽到了为兄之责,年轻时犯错是小事,但望二姑娘知错就改,勿辜负二爷一番苦心。”
他说完先一步离去,孟璇好一阵子没动静,狱卒催了好几道,她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回府。
她刚在西角门下了马车,孟淳便派人过来叫她过去。她到时,孟淳正端了杯茶要喝,见她进来猛地将茶杯一摔,茶杯寸寸碎裂,地上铺满一层碎瓷,他只骂了句“混账东西”,又指了指那堆碎瓷,冷冷道:“跪下。”
她这次没像往常一样和她这个赌棍父亲斗嘴,而是安安分分地敛衽跪了下去,正正跪在那堆碎瓷上,膝上顿时有血渗出。
孟淳摇了摇头,出了门。
他到阅微堂时,孟璟正立在中庭里看月亮,见他进来,只淡淡唤了声:“二叔。”
他迟疑了下,道:“二丫头不懂事,我代她给你赔个罪。”
“别。”孟璟阻了他,“二叔若要赔罪,怎早不来,偏等她没事了才来?”
孟淳微愕,缓缓道:“这几日被那混账丫头气着了。”
见孟璟不接话,他又道:“同在一片屋檐下,我们叔侄俩也有快四年没见过面了。从璟,我有话同你说。”
“有事说事吧,我暂时还不想进去。”孟璟召人摆了桌椅上茶,又望了好一会儿月,才缓缓坐下来,“二叔赐教,洗耳恭听。”
孟淳自嘲地笑了笑,尔后又叹了口气:“你也不必拿话激我,二丫头这事一出,我算是明白了……我这几日已在着人择宅子,看好了便带那俩混账东西搬出去,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劳二叔亲自去同母亲讲一声。”
他全然未阻止,甚至连句挽留的客套话都没讲,但孟淳并不意外他这反应,应道:“一会儿便去。”
他叹了口气,道:“从璟,我还记得你加冠那日,大哥没能醒来,我作为你唯一的叔父,本该给你赐表字,但你说不必了,‘璟’字是大哥替你定下的,不想动,随意捻了个字凑在一块便当作表字了。定字如此重要的事,你却如此敷衍,是因为我吧……你从前还肯唤我一声叔父呢,如今却这般生分了。”
霜寒露重,自上次捞完月后,他腿上的新伤旧伤一并发作,这几日疼得愈发厉害,扶舟忙给他盖了羊绒毯子。他低头,抚过毯子上绣着的骏马,淡淡出声:“二叔还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口的吗?”
孟淳仔细思考了会儿,道:“五年前,你从京师回来便改口了。”
“不对。”他摇头,抚过马背上那只铜鎏金猴子,缓缓道,“是母亲接父亲回来的那一日。”
他仰头看着这轮下弦月,轻声忆起往事:“那时先帝灵枢被急急迎回京师后,中军都督府援军死守清远门誓不开门,父亲重伤,隔着一条十里宽的鞑靼驻兵天堑送不回来,军医并不顶用,母亲匆匆从京师带我和四弟回来,怕我出事,叫扶舟将我迷晕,尔后一人带着父亲的五十死士从大新门出城门,接父亲回城。”
“我醒的那一日,逼着扶舟带我追过去,到大新门下,二叔猜我看见了什么?”
孟淳苦笑了下,摇头不言。
“城门翕开一条缝,母亲一人拉着一匹废马进城,将父亲接回。城门一关,她顿时体力不支,跪倒在三寸厚的雪地里,手和膝上的血染出了好大一片红雪。”他淡淡接道,“扶舟匆忙过去接她,看见她随身带着一个包袱,这样艰难也不舍得扔,以为是充饥御寒之物,结果……你猜是什么?二叔。”
孟淳还是摇头。
他笑笑:“是斩衰。母亲是带着孝服去的,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接回来的会是活人还是死人,也不知就算是活人,最终带回来的又是死人还是活人。带去的五十死士,也无一人生还。母亲回来时,手上无一寸好肉,她这一生,先为宗室女,后作侯门妇,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却在那一年……”
“从京师到宣府,一路都是因为战败而溃逃南下的难民,平素快马加鞭也要两日的路程,逆流而回,母亲生生逼出了一日半的脚程。”
他正视了一眼他这位久未碰面的二叔,淡淡道:“这一日半里,闻援军北上,暂时突破不了清远门的鞑靼大军为补给曾短暂北撤过一日。城外局势混乱,城门不敢对外开,将幸存的万全都司将士生生推进地狱。饶是这样,他们还是冒死将父亲送到了大新门下,大雪覆日,苦等一日夜,偌大一个国公府,无一人去开城门接父亲回家。”
“鞑靼卷土从来,将士们没办法,带上父亲往北和其他都司会合,之后,父亲便只隔着十里路,却再难回家了。”他轻轻笑了下,“二叔,那日鞑靼都已退走了,你去过大新门下吗?”
孟淳看向他,恍然发觉这大概是当年之事后,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孟璟颔首:“果然。旁人开不了城门,镇国公府要迎镇朔将军回城,哪能开不了呢?二叔……父亲待你如何,你清楚的吧?惧怕鞑靼杀回来无可厚非,二叔都到大新门下了也不肯叫人开门,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二叔怎么骗祖母呢,如果祖母知道,她当日都必定会拖着年迈的身子去接父亲回家,二叔信么?”
孟淳缄默了好一阵子,终是点头:“信。”
“但是,从璟,你也好,大哥也好,如果五年前都没能回来……满门英烈,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啊。”
孟璟轻轻嗤笑了声,叹道:“是啊。”
他接道:“从璟,其实你难成大事的,成大事者,必然不能如此软心肠。如若我是你,当年必然将那个背信弃义不肯迎亲哥回家反累嫂子出城送死的混账斩杀刀下,然后将他一大家子赶出国公府,甚至赶出宣府,而不是因为顾忌着他大哥念旧情就随他们嚣张了。想来,这事你都没告诉过大嫂吧,不然依大嫂的性子,都不会容我们至今。再说孟琸孟璇这俩混账东西,我若是你,就算罪不至死,也必要他们不得好过,哪会这般轻易放过?”
“从璟,你和大哥都一样,不是不聪明,明明都智勇双全,偏偏太过重情重义。这样的人,是个好人,但注定难成大器。”
孟璟没接话,静静听着夜风卷走树叶的声响。
孟淳接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大哥根本一次都没醒过吧。对外宣称大哥时醒时睡,是为了掣肘大哥那些同样重情义的旧部,还是要通过控制这些旧部让皇帝不敢对你下手?”
孟璟抬眼看向他,眼底俱是平静。
他接道:“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么?”
“家贼难防,我都这么多年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怕是早都忘了府里还有我这么一号人了吧。”
“二丫头被你送进去的那一日,我便已上疏皇帝据实奏报了。已过三日,皇帝应该早知道了。”
那一日,孟璟想了下,他在东池上捞月亮呢。
他没忍住笑了声,尔后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没忘记二叔这号人,俞信衡那枚玉佩本就是给二叔备的,二叔这般行事,我其实并不意外,只是没料到孟璇先来犯蠢罢了。不过,听说二叔幼时贪玩,偷溜出城遇上鞑靼,是父亲冒死把二叔救回来的。二叔今年多少岁了?短短几十年,便忘得这般干净么?”
孟淳摇头:“没忘,大哥深恩难报,但我要活命,我一大家子也要活命。你又不是不知,不止我一个人盯着你,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召你入京的诏书想必马上就要到了。”他顿了下,叹道,“从璟,你说皇帝知道大哥不再是后顾之忧后,是想用你,还是想除你?”
孟璟淡淡笑了声:“随他。”
孟淳哑然,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最后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都是混账,从前生生把元配夫人气死,这一辈子就得了你大哥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却因这事,再也不肯叫我一声爹,再也不肯回来一趟。”
他往外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孟璟,最后叹了声:“他若还在跟前,想必不会比你差。”
孟璟笑笑,没说话。
孟淳刚出外院门,忽地“咔擦”一声,一旁的竹子齐根折断一枝,轰然砸下,不偏不倚地躺在他跟前一寸处,若他再迈半步,毫无疑问,这力道会瞬间让他脑袋开花。
他转头看向院中那人,孟璟正看着毯子上的那匹骏马,其上的猴子被他当暗器使了,“马上封侯”便不再完整,他轻轻笑了声,尔后抬头看向门外的人,道:“两条,一,滚出昭德街。二叔既知自己混账,便知自个儿没资格做孟氏子孙。”
“二,二叔想错了,我这辈子没想成什么大事。所以,这如果不是二叔做的最后一件亏心事,我便只好代父清理家门了。”
孟淳深深看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自然。此后我与镇国公府,再无瓜葛。”
他说完便走,再没回头看一眼他这个侄儿。他虽混账,但因着大哥的关系,从前对这个侄儿也算是上心,每次孟璟回来,都是他在忙上忙下,至于到底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样,他仔细回想了下,大抵是从五年前开始,他希望他们父子二人都能死在那场战乱里开始的罢。
孟璟静静看着这个背影,低低笑了声。
若非为了楚怀婵,他打算和皇帝正面迎上,方才院门口便又要多一具无头尸了。
孟淳到槐荣堂时,赵氏仍在廊下看着丫鬟替西平侯煎药,瞧见他进来,没出声。
他也只是笑笑:“大嫂忙着呢,我来见见大哥。”
赵氏心下立刻紧张起来,但面上却平静得紧,好在他并未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窗下,望了一眼那扇过分宽大的地屏,尔后缓缓掀袍跪了下去,认真磕了个头:“我这一生混账,愧对大哥,大哥深恩,无以为报。”
赵氏在旁静静看了好一会子,没出声。
他磕完头,起身冲她见礼,这才说:“大嫂,这几日我便搬出去了,这些年给大嫂添麻烦了。”
赵氏就这么看着他走远,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等他走远,这才走进暖阁,轻轻握住榻上之人的手,贴在颊边,欲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