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元回到京师已是八日后, 锦衣卫将人送到,金吾卫即刻围了侯府。
车马自西角门入, 赵氏立在马车旁看着下人忙前忙后, 敛秋替她撑着一柄青灰色的罗伞,她自伞下望过来, 见着儿子儿媳并肩立在檐下。
四目相对, 她对孟璟笑了下。
这大抵是自母子意见相左互不对付以来,她头一回对他这样笑。
孟璟沿着台阶走下来, 接过敛秋手中的伞, 静静为她撑开一方不为风雨所扰的宁静天地。
赵氏沿着主路往里走, 他自然跟了上去。
青罗伞停在阔别四年有余的祠堂前,孟璟将伞收好放在墙角, 赵氏开口:“陈景元待我们挺客气的,没什么事,别这么紧张。”
孟璟微怔,直起身子看她, 她却不再继续往下说, 先一步进了门。
敛秋备好蒲团, 赵氏接过她手中的香,诚心叩拜完毕, 亲自起身插入香炉中。
“知道我之前为何那般生你的气么?”
孟璟犹疑了下, 缓缓跪下去:“还请母亲指教。”
“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 才十四岁, 到现在都三十年了。”她无声地笑了下, “那时你外祖在议我的婚事,特地携我入宫,想求嘉业爷替我做主,哪知正赶上你父亲班师回朝。那日太阳好得很,我立在华盖殿外,远远见着阳光洒在他的盔甲上,竟像从光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那年,嘉业爷垂垂老矣,先帝尚未登基,你父亲也年纪尚轻,但少年英气,一表人才。”她嘴角的笑愈发灿烂,“我求了你外祖,没想到你外祖竟说‘假以时日,此子必大有所为’,那日无功而返,我的婚事也自此耽误了下来。皇亲贵胄也好,当朝权臣也罢,谁来提亲你外祖都不应允。”
“第二年,嘉业爷驾崩,先帝年少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你父亲倒也争气,四年功夫马上封侯,入主后军都督府。”她注视着飞檐角成串滴落的雨水,缓缓接道,“你外祖便觉得差不多了,寻了个时机和他提了一嘴,哪知他说,当年华盖殿外,他也看到了我,如今拼上战功勉强算得上门当户对,自当上门提亲。”
“聘礼丰厚,饶在京师,也惹得众人艳羡。我出嫁那日,很是风光,花轿从你外祖家到这儿,沿途街头巷尾都在说我好福气。”她忽地吞咽了下,睁大眼睛将即将落下的眼泪逼了回去,“你父亲待我多好,你也清楚。我们成亲得晚,孟珣的娘亲自小便伺候在他房里,没什么好说的,但成亲后,你大哥早夭,我生你时又受了损,即便这样,他也再没收过其他人。”
她一直絮絮说着,孟璟跪在她身侧,矮她半截身子,偶尔抬头望去,也能看到她眼角的水光。
“当年你父亲出事,凭借你外祖家,我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你若问我,到底为何对你父亲这般死心塌地,大概不是因为他日后的这些好,而是因为那一日,嘉业爷特赐其骑马入宫。风日正好,他打马而来,盔甲上射过来的光恰好花了我的眼。”
“虽说让你照着他活一辈子,对你很是不公。可从璟,你是他的血脉,你问问他,”她指了指祠堂里供奉着的这些排位,提高了声音,“你问问孟家的这些先祖,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们哪一个愿意认你为孟家子孙?”
孟璟不答。
“你父亲纵然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但若他有朝一日还能和你说说话,你问问他,他怨过先帝一分吗?恨过朝廷一刻吗?”
“我和你怄这些年的气,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和万岁同姓。”她全然不介意院墙外便是围府的天子近卫,接道,“你若有朝一日走上反路,赢了便罢,若输了呢……君王执笔书臣子生平,你拿什么去见你的先祖?”
她语气很平静,半点不像在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孟璟垂首:“我没想过反。”
“你没想过?旁人信么?皇上信么?”她仰头眨了下眼,接道,“你若继续一条道走到黑,不反,除非你死,否则皇上也得逼你反。”
她声音发颤:“你是想让我看着你死,还是想让我守在你父亲的榻前看着你反?”
“可如今这般局面,母亲便满意了么?”
赵氏在他身侧同跪下来,向着排位再叩首。
“此前不知皇上的思虑不敢拿性命冒险,如今既肯为了那丫头走出这第一步,皇上也表明了不计前嫌的态度,给了你走明路的机会,”她微微侧身,替他掸去了肩上不知何时沾染的香灰,“机不可失,就别再回头了,啊?从璟?”
“母亲如何得知的?”他不答反问,“母亲既清楚来龙去脉,不怨我为了她,让您和父亲涉险么?”
“你是我和你父亲亲手教出来的,你的秉性、能力,我一清二楚,我不担心。”赵氏轻轻叹了口气,“怀婵这丫头也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别再拉她蹚浑水了,成么?”
“身为男儿,肩上担子总归更重。多承受些,别让她担惊受怕。”
屋外冬雨不歇,刻骨寒意穿透蒲团往他膝盖弯里钻,他一直保持缄默,直至赵氏方才插上的香柱颓然倾倒,惊起香灰无数,他才对着排位磕了个头。
他起身退至门口,终于应道:“母亲所言,儿子记下了。”
他回到角门时,孟珣还没走,正紧张地看着门口那些闪着寒光的刀枪,见他出来,赶紧换了副表情,乐呵呵地唤他:“哥。”
他走近几步,忽地将人搂了起来。
这还是孟璟平生头一回和他如此亲近,孟珣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在原地。
“小子,怕吗?”
孟珣呆愣愣地应道:“有哥在,不怕。”
孟璟失笑,将他放回地上,重重拍了拍他肩:“好生读书,别惹母亲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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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收拾妥当规整完毕,孟璟便带楚怀婵回了宣府。
一来二去已耽误了不少时间,将楚怀婵送回府后,孟璟便马不停蹄地到了都司衙门,三司的头早已候着了,周懋青急忙来迎他,称他一声“孟大人”,再赔上一句:“当日一语中的,如今还真是您的属下了。”
孟璟懒得和他寒暄,没理会这马屁话,径直看向屋内的另外两人:“按察使。”
按察使刚站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孟璟已摆手让他退了:“一切照旧,可以回去了。”
按察使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灰溜溜地走了。
孟璟再看向布政使,道:“别的暂且不说,只一条,明年春,所有能用的田地必须全部种上粮食。”
布政使也是新官上任不久,从没见过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如此专横霸道的顶头上司,况别的地方三司平等互不干涉,偏宣府这地儿突然就说民政统归都司衙门统属,怎么也让人想不通。他又是文官进士出身,本就瞧不上这些大老粗,他犹豫了下,看向这屋子里唯一打过交道的周懋青。
周懋青则是惯常知道孟璟这个狗脾气的,哪里敢帮他说话,只递了个眼神给他让他赶紧滚吧,别自讨苦吃。
布政使不信邪,强行辩解道:“可内阁一次次公函交代下来,户部又有赋税减免,于民也有益,这是良计。”
周懋青默默为他叹息了一声。
果然,孟璟目光冷冷扫过来。
布政使被这目光所迫,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只提醒你这一次,宣府是战区,边防第一。你大可以试试,若叫我发现你在背后捣鬼继续推什么狗屁棉花,但凡卫所发不出粮,我第一个拆了你家和布政司衙门的粮仓。”
布政使是真没见过这么直接粗暴的,噎了好一阵,还要说什么,周懋青已赶紧把他往后拉,劝他还是保命要紧,他也只好忿忿地拂袖而去了。
只剩老熟人了,孟璟更是不客气,径直吩咐道:“点兵。万全两卫和宣府三卫你亲自点,其余卫所叫各卫指挥使三天内全给我点一遍,把名册报上来。已无壮年男丁可抽调入伍的军户,先直接撤出卫所驻地,再上报等朝廷统一核销。”
“消兵”的流程自然是要等后军都督府统一核对销掉军籍之后才能将人赶走的,不然便是逃兵了。
但孟璟这人雷厉风行惯了,平生最厌罗里吧嗦、干活懒散和临阵脱逃,眼下他要把吃闲饭的一脚直接全踹出去也不足为奇,周懋青也不敢多说什么,况且一想曾缙应该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不给他面子,略一思忖,赶紧应下了。
“可抽调入尖兵或者精锐骑兵的,让标注出来,你亲自去过一遍目,还能入眼的,给我带回来。”
“这是要?”
“拉一支亲兵,在精不在多,三百人足够,我亲自练。”他答完也懒得再听他继续追问,转问道,“长城塞修得如何了?”
周懋青顿时起了层冷汗,嗫嚅半天不敢答,孟璟就这么冷冷看着他,也不出声,只是余光微微瞥了一眼膝盖,忽觉有几分好笑,多亏了皇帝当初赐下的那杯酒,陈景元这一刀竟然拖拖拉拉了几个月,至今日,才总算是好全了,痛感全消。
他想着想着竟然莫名轻笑了下。
周懋青则看得毛骨悚然,毕竟当日锦衣卫提人进宫的时候,外朝值房还未完全下值,亲眼所见的官员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此等大事哪能人人守口如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人尽皆知。
众人想着都把人锁成那样直接押着从外朝过了,算是半点面子没给留,孟璟这次约莫是没命能从云台活着出来了。曾缙听闻消息吓得立刻紧急会见了几位大将,准备宫门下钥前还不见人出来便要进宫求情了,哪知这人不仅平安回来了不说,还从一个七品都事闲职一跃成了都指挥使,将当初挂名的成王那个草包儿子都一脚踹了。
光是年纪轻轻任如此要职便罢,更重要的是,戴罪之身连升五品,实在是令人咋舌。
这些日子以来,这事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稀奇古怪的说辞层出不穷。毕竟皇帝也没让三法司将孙俞二人之事直接抹过,只是另遣了两个兵部官员到行都司补缺,孟璟这头则说的是暂且搁置不论,也没说就此一笔勾销。这种种迹象凑在一块,着实难让人不多想。
周懋青这般想着,不自觉地神游了一会儿,好半晌忘了答话。
孟璟看得发笑,就这么冷冷看着,等着他回神。
良久,周懋青总算回过神来,见这人正笑着看他,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赶紧答道:“还差得远。工期长,进展缓慢,去年冬被摧毁的几段至今都没能修复,如今鞑靼在靖远那边已蹦跶得厉害了,眼看着宣府这边大抵也要开始了,今年长城塞多半指望不上,大抵只能靠清远门。”
“哦,清远门。”孟璟点了点头,“清远门的话,你自个儿带上你儿子守去吧。”
“好。”周懋青先是下意识地应下了他的吩咐,尔后又吓得赶紧摇头,“世子可别折煞我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我就三个儿子,最大的也才十五岁。”
“我在和你谈公事。”
“是,孟大人,您吩咐。”
“不就是想知道皇上为何饶过我吗?我告诉你不就得了,”他甚至还笑了笑,“宣府自此不能有败仗。”
周懋青已经双腿一软,就差没跪下去了,赶紧道:“这哪能呢?当年那仗打得太厉害,之后鞑靼休整了两年,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这几年那头又开始胡来,而且一年比一年来势更猛,去年一冬就打了九役。”
“输了多少?”
周懋青活像见了鬼,他来接任都司一把手的位置,哪能不知道这个,况且这人本就在宣府,眼下还明知故问,摆明了是故意戏弄人。他哆嗦了下,伸出一根手指。
“一场?”孟璟笑着看他。
周懋青心虚地“嘿嘿”了两声:“差不多吧,五。”
孟璟猛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挑起他的佩刀,径直架到了他脖子上,眼神一点点地冷下去,到最后,一字一顿地道:“给我滚去点兵。”
前几个月他便私下让点过一次了,现今只要复核,这事不算太棘手,周懋青被他吓着,赶紧将头点成小鸡啄米。
孟璟却也没收刀,只是定定地盯着他,道:“周懋青,你是都督亲自带过的兵,一路把你从一个小百户带上三品都指挥同知之位,你就这点能耐了?一年败五场,你可够厉害的啊,这几年越活越回去了?我现在就是一刀宰了你,你都无颜去见当年的兄弟。”
他说完这话,猛地将刀一扔。
周懋青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赔了个笑,道:“确实是被那场仗吓到了,损失太惨重了,咱们后军都督府折了一半人啊。如今年纪大了,膝下有儿有女,也没以前那么不怕死了不是。就算从前都督在任时,也要战时回来做总兵官才能得掌镇朔将军印,非战时能掌印的您也是头一遭,现下称您一声将军也不为过吧。孟将军,您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若现在再让您率五百铁骑深入嵘阳,您还敢去吗?”
孟璟嗤笑了声:“贪生怕死。”
“若有一场仗是因你败的,我拿你祭旗,滚去点兵!”
周懋青退至门口,又听他吩咐道:“把胡成给我叫过来。”
周懋青顿住脚,迟疑了下,才道:“监军换人了。”
孟璟看向他,他接道:“您的任命刚下来,监军就换人了,想是宫里的意思。”
“……薛敬仪?”
孟璟差点咬到舌头。
“对对对。”周懋青赶紧点头。
真是命犯太岁。
孟璟浑身不自在,屈指敲了敲桌,叫了两人进来,径直吩咐道:“去把监军给我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