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小旗面面相觑, 但见周懋青都怕成这样,半点不敢忤逆孟璟, 乖乖去了。
周懋青也惹不起这个一看就是在宫里受了气现在整个就一炮仗的煞神, 灰溜溜地将都司印信一交,赶紧滚去安排下面各卫的点兵事宜。
薛敬仪被半请半押地带了过来, 来时恰巧见到布政使在外头气得叉腰大骂孟璟专横, 现下见到正主,不由乐了:“孟大人新官上任, 火力颇足。”
“坐。”孟璟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薛敬仪倒也不客气, 安心品了口茶之后道:“孟世子这是要拿我问罪了?”
“我敢吗?”孟璟淡淡扫他一眼, “以前是闲人杀巡关御史,顶多就是草菅人命一条罪, 现在是都指挥使杀监军,谋反灭族跑得了吗?敢往死里参我,定然不惧我,这监军舍你其谁?薛大人可真是一道奏本下来, 一本万利啊。”
薛敬仪乐了:“差不多吧。不过孟世子既然将盯着我的暗哨都撤走了, 我默认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如实上奏没错吧, 那我不该按律履行御史之责?”
孟璟噎住。
薛敬仪也不管他,继续问:“那孟世子如何脱险的?我那奏本可差点没将孟世子批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孟璟见着这毫不避忌的探询目光, 不知为何突然气笑, 气着气着自个儿也乐了, 笑问:“薛敬仪, 你上辈子是个长舌妇吧?”
什么稀奇古怪的秘辛都敢问, 还敢画他家月亮的小像四处问人。
“……告辞。”
薛敬仪起身就走,孟璟凛了神色,让门口小旗将门一堵,冷声道:“你走得了吗?”
薛敬仪见他突然严肃起来,倒颇有些相信方才去请他过来的小旗所言了,这人约莫就是进京受了气,这会子回来见人就撒气,他几乎有些怀疑孟璟如今虽然不敢杀他,但将他弄个半死不活残了好出气也不是没可能,他犹豫了下,道:“请孟大人赐教。”
“薛大人,你为监军,这么多天了,去长城塞看过了吗?”
“看过了。进展缓慢,照这个进度下去,今年冬应该指望不上。”
“怎么个慢法?”
“豪绅占地,军户无田,棉花推广,黍麦让步。无饷,无粮,天寒地冻,不愿干活,人之常情。”
“你去盯着长城塞,我练兵,”孟璟顿了顿,“钱粮找布政使,拿不出来再说。”
薛敬仪应下,孟璟见没什么事了赶紧轰他走,但这长舌妇喝了口茶,继续道:“陈景元来接人的时候我可看见了,皇上什么意思,一场仗换一人?”
“你还挺聪明。”
“那薛某自然尽力,老侯爷忠勇,不该被疑。”薛敬仪低低叹了口气,“虽然皇上起疑心也是人之常情,换一位帝王,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算仁厚了。”
孟璟垂眸看了眼腕上的一道红痕,陈景元不愧是诏狱酷吏,单打独斗胜负不好说,但若要说折磨人的法子,他称第二,这天底下怕也没人敢称第一了。这人当日下手真是半点没留情,每一道都死扣着经脉下的手,还没走出刑部大牢他便已经双臂失去知觉毫无任何还手可能了。后来在云台,他几乎毫不怀疑如果皇帝真让他在那儿跪上一晚上的话,这双手还真会废。以至于到如今,连拖了几个月的外伤都好了,这点印记居然还没消。
他看了好一阵,淡淡出声:“不是一场胜仗换一人回来,是一场败仗换一个死人。”
薛敬仪怔住,好半天才道:“可行军打仗,哪有一仗不败的?”
孟璟没正面回答他这话,只是再度垂首看了眼腕上的碍眼痕迹,淡淡道:“监军大人,我要募兵。”
薛敬仪凭空被呛住,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下来,先是打量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随即不死心地再看他一眼,反复了几次,总算确定这人不是在说梦话,顿觉此等没脑子的莽夫怎么不干脆死在京师算了,一回来便要给他找麻烦,还是动不动就要被抄家灭族的麻烦。
他久不应声,孟璟也并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继续看那道两指粗的痕迹,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缓缓摩挲了下腕上痕迹最重的一道。
许久,还是薛敬仪先沉不住气:“都指挥使大人,您没开玩笑吧?”
“你觉得呢?”
薛敬仪哽住,开始尝试同他讲道理:“都司卫所兵制都沿用上百年了,两京十三省都是此制,世袭军户抽编入伍,世代不息,没道理宣府另辟蹊径一枝独秀。皇上可本就对你不放心,孟大人,你再唱一出募兵的戏,你让皇上怎么看你。朝中平素都由都司官员带兵,战时兵部派遣总兵官调兵打仗,战毕将领还朝,官兵则归还都司卫所,为的就是防止卫所军队成为武将私兵,这么多年偏在你这里破了戒,万全都司印信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给了你,是因为万全都司如今已经兵马不足了吧,就算你本事通天将其练成自个儿的精兵,往南也打不到紫荆关,威胁不到京师吧?”
“你懂的倒是多。”
见死活说不动这不仅不怕死还致力于主动找死的混账玩意儿,薛敬仪继续尝试晓之以情:“你得想清楚,当初若是换了任何一位藩王上位,你孟家早都被满门抄斩了,可没命能活到今天。若非如此,你这次也不敢冒险进京赌命吧。今上虽对你本人不太客气……”
孟璟目光冷冷扫过来,薛敬仪知自个儿不小心将人糗事说破,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但须臾过后,还是忍不住接道:“但也是你自个儿太狂妄,你犯下的事,无论是私下会见大将还是私下清算都督府烂账,换了谁来看,都会觉得你有造反之嫌,就算没有令尊的旧事在,也该杀无赦,绝无转圜余地。”
孟璟哽了一下,不大友善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去尘兄告知的,从你启程入京到今日,已经快一月了,寻常书信都能传好几次了,都指挥使大人。”薛敬仪示意无辜。
孟璟抿唇,再次得出了一个结论,姓楚的一家子都有病,这般连皇帝都未摆到明面上说的事,楚见濡敢同自个儿那个惯常不正经的儿子说便罢了,这不正经的居然还敢和一个外人说。
薛敬仪接道:“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是这个理,就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先帝尚在,都未必会留你一命。允你戴罪立功,皇上可够宽仁了,虽然也要了人进京为质,但实话实说,并不为过。再说别的,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想挫挫你的傲气和狂妄,行事不太客气或者说过了点,也再正常不过,不必放在心上。”
“宽仁?”孟璟咂摸了这词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那薛大人是怎么跑到宣府来担苦差的?”
“那也不影响我认为皇上本性宽厚。”
孟璟极轻地笑了声,没接话。
“都指挥使大人,孟世子,孟将军,皇上都这般了,也够意思了,就别自个儿往铡刀上凑了行么?私自募兵可和屯私兵没什么两样了,这可是真灭族没商量的大罪。再说你募来的兵打算如何操练,你别告诉我你还要打一个孟家军的旗号,那你还是先一刀宰了我吧,不然这事捅破了,我可得陪你灭九族。”
孟璟凝神打量了他一眼,忽觉此人今日话也变多,但之前被人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挤兑甚至是痛骂了十几日,他居然没有生气的冲动,只是很平静地道:“监军大人,万全都司总共还剩多少人你心里没数么?不到十万不说,最精锐的那一批还全部覆灭在了五年前,说句难听的,这一批本就是五年前因不够格而被剩下的,这才勉强保住了命。矮子里面拔高个也拔不出几个来,拿这些人去和鞑靼骑兵打,是咱们死在清远门外快,还是募兵被伏诛快?”
薛敬仪怔了一瞬,听他继续道:“只募北地精兵,人数少,拉一支精兵好生操练,日后好打前锋或突袭,我叫人办,不必监军操心了。募役修塞的事就交给你了,钱粮先找都司佥书拨,拨不出来就去找布政司要,告诉那个不上道的布政使,胆敢推诿或背后捣鬼,我一剑送他上西天给内阁那帮糟老头表忠心去。”
“……孟世子要不还是先一剑结果了我吧?”薛敬仪彻底绝望。
“也行。”孟璟本已走到门口了,此番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后勤跟不上,就是让十万将士开城门出去白白送死,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先斩你们两个官给将士们陪葬。我头上悬着的死罪可不止一桩,反正要去送死的话,也不怕此前再多一条。我可不怕多斩一个布政使,也不怕多杀一个都察院外遣官。”
孟璟狠狠盯他一眼:“长城塞半个月修不起来,我就在长城塞脚下拿你为十万将士壮行,去办事!”
薛敬仪被这行走的人形火i药无辜波及,差点被就地炸个粉身碎骨,平生头一回乖乖服软,在天寒地冻里出城,任劳任怨地当苦力去了。
他这一走,孟璟也忙活起了募兵和练兵之事,募精兵规模不大,但练兵麻烦,一练便是一个多月。中间偶有几次鞑靼小骚乱,他也懒得亲自出马,一脚踹得周懋青亲自领兵上阵,周懋青怕他那方镇朔将军印怕到了骨子里,眼下半点不敢怠慢,屁颠屁颠地夹着尾巴跑去赶人,倒也将这些规模不大的鞑靼散兵轻轻松松地赶回到长城塞以北二十里去了。
这一来二去,便已近年关,北地边塞早已下起了雪。
大雪覆日,天黑得早,这日酉时,东流早早过来接他回府,同他说起正事:“主子,能不能把我塞回去啊?反正您在募兵,也不全走卫所那一套,我跟您身边行么?”
“怎么?等着到时候再跑一次呢?”
“哪能呢,当年是年轻……再说了,我娘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临阵脱逃总归说起来难听,这事儿我也惦记好几年了,但军籍已经被销掉了,我也没办法,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让我回去将功折罪吧?再逃我把自个儿脑袋摘下来给您祭旗。”
孟璟看了他许久,总归也没答话,直到下马车时,才轻飘飘甩了一句:“明日过来。”
“诶好嘞。”
东流刚应下这一声,便见孟璟已经提脚往栖月阁走了。
从京师回来后,阅微堂就变成了猫爷独大,孟璟基本没怎么再回去过,平素忙起来就宿在衙门里头,得闲回来便径直往楚怀婵那里钻。他冷眼瞧着雪地里留下的那排脚印,“嘁”了声,不就是有女人暖被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孟璟到时,楚怀婵正忙上忙下备菜,她这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平素少碰油烟,今日如此勤快令他有些生奇,他边净手边问:“今日和祖母赌钱赢了?”
楚怀婵抓起桌上一个橘子朝他砸过来,他扬手抓过,自个儿剥起来,尝了瓣还挺甜,冲她显摆了下:“运气不错,再挑一个。”
“想得倒挺美。”楚怀婵动怒,随手抓了一把扔过去,见人还真没费什么力就全接住了,顿时气结,忿忿地转身出去了。
孟璟自个儿落了座,乖乖给她剥起了橘子,这人爱吃橘子,但死活不肯吃橘络,惹得扶舟这个假把式大夫时常喋喋不休地教训她橘络有多少好处,但还是我行我素坚决不改,他便难得在这事上练出了点好耐性,自个儿寻了个果盘,乖乖将她方才抛扔过来的橘子全数剥好,再分好瓣摆好等她临幸。
楚怀婵进来看到,顿时笑开,也懒得和他再计较方才的事,大方地赏了他一块水晶糕。
孟璟边尝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今日雪这般大,这人却这般殷勤,实在是奇怪,他迟疑着看向她,便看见了她手里提着的酒壶,一口糕点差点呛住,赶紧拦下:“不准喝。”
“温过的,就一杯,保证不醉。”
他不为所动,楚怀婵凑上去勾了勾他小指,再次重复了一遍:“就一杯。”
孟璟被她手指勾得发痒,板着脸训道:“再发酒疯,扔你进东池醒酒。”
话虽然不好听,但总归是同意了,楚怀婵乖顺地点头应下,他这才没二话了,她为他斟酒,看着一点点变满的酒盏,颊边的笑意越发掩不住:“孟璟,你这段日子心情变好很多啊。”
“有吗?”
他只觉得他每天都被那帮怎么都带不上道的弱兵给气得半死,若是肺不好,合该气得吐血了。
“有的啊,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除了嘲讽旁人,都不见你带点笑的,敷衍都少见。后来嘛,慢慢肯多笑点了,但也感觉总是心事重重的。”她双手捧杯将杯子递给他,“但这次回来之后,时常见你心情都还不错,就算不笑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太过威严,笑起来么,则……更好看了。”
她语气轻快,尾音轻轻上扬,最后一句本也带了几分逗他的意思,听起来更有几分故意撩i拨之意。
孟璟笑起来,接过这杯酒,便要往嘴里送,楚怀婵忙拦住他:“你等我会儿,别动啊,表情也别动。”
“……”
她飞速跑去取了面铜镜回来往他面前一放,孟璟就这么看着里头那张已经快要笑僵的脸,听见她问:“是不是好看很多了?”
她双手托腮,就这么笑着看他,眼睛弯成月牙,“你从前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现在会了。”
孟璟闻言,不自觉地又笑了下。
“给你过的第一个生辰,我自己下的厨,不过厨艺不大好。”她举杯,“但你也别嫌弃我,反正嫌弃也还得再吃几十年,不好吃你就憋在心里,不准说出来惹我生气啊。”
孟璟微怔,腊月初十啊,连他自个儿都忘了今日了。当年出事便在他生辰前几日,自然谁也没心情再提此事,之后的几年里也是如此,连冠礼都是敷衍过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到如今,已经整整五年了。
“叮”的一声响,楚怀婵见他愣神,自个儿轻轻碰了上去,轻轻道一声“都会好的”,便仰头一饮而尽。
她没太守礼数,未以衣袂掩住,他便能看见,她连喝这杯酒时也是笑着的,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他微微看愣了神,等她放杯的一刹,才举杯饮尽了。
寿面也是她亲手煮的,他平时有得挑的条件下是惯常不肯将就的,但今夜难得没发作他那挑剔病,老老实实地每个菜都尝了些。楚怀婵看得欢喜,饭毕又使起了小性子,非要再吃两颗橘子,时近深冬,又是大雪天气,孟璟蹙眉,如何也不肯再同意了,径直把人打横抱起来往暖阁里去,顺带还勾走了一壶酒。
他抱着她立在檐下看了会儿雪,雪打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惊起簌簌声响,地上更是早就积上了厚厚一层。
楚怀婵絮絮说着南都少有这样的雪,她来京师后的这几年运气也不大好,没怎么见过这样大的雪,玩心顿起,说要去玩雪。
孟璟平时在外边板着一张脸,一副臭脾气惯常吓得人鸡飞狗跳半点不敢含糊,一回来却迁就她得很,但今夜却如何也不肯满足她这点小心愿。
“太冻了,不许碰。”
他说是这般说,但还是叫人搬了张躺椅过来,自个儿坐上去,尔后将她放在膝上,将她圈进怀里,顺带拿厚毯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道:“但看看可以,我陪你。”
一旁炉火映得她满脸通红,她这副模样比平素更显乖巧,他微微看愣了神。
她余光瞥到他虎口上的那处厚茧,忽地忆起某些事来,他很喜欢掐她的腰,说是这纤腰他一把便能握得住,初时觉得新奇,后来则单纯喜欢上了这感觉。但她肌肤细嫩,他手上的厚茧又蜇人,惯常弄得她腰上满是淤青。
她这般想着,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痛了,看向他的眼神里便不自觉地带了雾气。
孟璟失笑:“不折腾你,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他向来说话算话,她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被他圈坐在怀里,微微仰头去看他,问出那个她疑虑了很久却不敢问的问题:“你不怕吗?”
“怕什么?”他伸手将她鬓上的堆花取下,放在手里转着圈儿玩,“怕我打不赢这仗?”
“不是。”楚怀婵慌忙辩解,“我自是信你的。”
她犹疑了下,接道:“可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很轻松,但其实不是的吧,怎么会没有担忧呢?凡事不就怕万一么?”
“别怕。”他低头,在手中那朵堆花上轻轻一吻,“我有数。”
楚怀婵半羞半恼地把那花夺过来,往一旁炭火盆里一扔,瞬间滋起一阵黑烟。
孟璟脸色铁青下去,却听见她道:“孟璟,其实军营更适合你的,我没有骗你,就算还要担忧京师那边的境况,但这些时日,你也明显比以前高兴了许多。”
“之前不能见光的几年,才是你最苦的日子罢?”
“都过去了。”他探手取过脚边的酒壶,冲她道,“张嘴。”
她乖巧照做。
孟璟举杯,酒液倾倒而下,她下意识地咽了进去,顿觉唇齿留香。
她道:“祝我们孟将军百战百胜。”
她话未说完,他已吻了上来。
雪夜温酒,两人同醉。
身前是簌簌飞雪,身后是宽厚胸膛。
她就这么微微仰头,承受着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