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日至年关时,天难得放晴, 孟璟出城去巡视长城塞边防, 途中见军户深耕备开年栽种, 兴起下马多问了一句, 得知仍是准备种什么狗屁棉花, 顿时怒意上头, 周懋青原本跟在一旁陪着, 眼下见这阵势,顿觉就算积雪未消,也要被此人的怒火灼伤,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准备找个由头开溜。
孟璟却已一记眼刀扫了过来:“去把人给我押过来,你亲自去,我就在这儿等。”
周懋青见他当真动怒, 也不敢再想什么开溜不开溜的事了,半点不敢含糊,赶紧乖乖办事去了, 只是在离开孟璟视线之后, 吩咐人赶紧去把薛敬仪找过来,说不然今日布政使多半便要血溅黄土地。毕竟孟璟这脾气是真臭,也瞧不起这等阳奉阴违的小人, 眼见着城中粮草本就不充足, 这等拿人命开玩笑的行径, 在他那里死个一百次都不为多。但孟璟惯常是有见地的, 他们一众官员都不大敢在他面前多嘴,不知为何孟璟却独独肯听这位突然横插i进来的监军几句,眼下事态紧急,他仓皇间也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
周懋青把人押过来的时候,孟璟还在看着官道外的田地发怔,见人过来,半点不客气地将人一脚直接踹了进去。
布政使差点被这一脚踹得磕断下巴,原本一介大员被这般野蛮地押过来已是尊严扫地,眼下更被孟璟这行径激怒,怒气冲涌,挣扎着爬起来整理好仪态之后,便同孟璟正面迎上:“都指挥使,还请你客气点,虽说圣令说都司衙门统领民政,但你我二人毕竟同阶同品,你怕是没资格这么对同级朝廷命官。”
“没资格?”孟璟嗤笑了声,“藩台大人,我记得我第一日就告诉过你,宣府乃战区,边防第一,这地儿可不是你从前调任的太平富庶地区。让你饿着肚子去卖命,你去吗?”
“将士就不需要御寒吗?都指挥使,本官看你就是愚不可及,棉比丝保暖,不然朝廷何必费尽心思推广,更不惜以降低赋税为代价。况咱们在北境边地,作战时间大多在冰雪季节,御寒更为重中之重。军户屯田种粮,剩余百姓的田地种棉有什么不对?”
“棉没了可以想别的法子,也可以买。”孟璟冷笑了声,“粮没了,你未必买得到。但凡买不到,那立刻就要死人。你的命可是将士们保的,你这辈子没上过前线一天,你敢不敢去看看长城塞是什么条件,你若去看过还说得出这番话,我只能说……蠢不自知。”
布政使还要反驳,孟璟接道:“再说了,藩台大人,我可忍你很久了。长城塞让募役,钱粮一分不给,好,从都司拨就是了。但去年长城塞共损毁了七段,这一通折腾下来,卫所里可没剩什么粮了,速战速决还好说,若遇恶战,所有人都得陪你这个蠢货一起死。”
布政使本就被他一脚踹进了道外的田地,比他低上许多,一时觉得气势压不过他,顺着田垄爬上来,站到他面前,反驳道:“推行国策,为官之本,都指挥使,可别欺人太甚。”
“为官之本?若不是兵丁守城,你连个人都做不成,还为官?做人可别忘本。”孟璟猛地拔了剑,眉目之间只剩凛冽,“我今日就是欺你怎么着?”
寒光一闪,周懋青脑门儿顿时冒汗,远远见着薛敬仪总算是乌龟慢爬到了,赶紧请祖宗似的把人给请了过来。薛敬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间呼出大片大片白色的雾气,但也没来得及平缓一下,就赶紧劝:“我说孟大人,你省省行不行?这事我来解决,你继续去巡视?”
孟璟迟疑了下,收剑回鞘,吩咐道:“把人押了,布政司印信交过来,上头追责我一人担。”
周懋青见他这么听话地收剑,顿觉见鬼,满脸崇拜地看向薛敬仪,这位监军似乎什么都还没说,偏能治得住孟璟那狗脾气,简直奇哉怪哉,忙隔着远远冲他行了个礼道谢。
都司的人听令押人,布政使暴跳如雷:“孟璟,你别仗势欺人!”
“把嘴堵了。”
孟璟将剑一扔,重新上马往长城塞去,没忘顺带吩咐薛敬仪,“上疏,让内阁和吏部赶紧商量好,速拨人过来接任。要追责,等打完仗,我自个儿进京请罪,任他们发落便是。”
他说完倒是打马去了,马蹄惊起尘烟万千,留下薛敬仪一人在原地……呛灰。
这事孟璟本没太放在心上,无非就是临时给薛敬仪这个任劳任怨的苦役再派了个差,让他自个儿看着布政司那点钱粮怎么拨,只连累薛敬仪每日累成老黄牛,近乎通宵达旦。
哪知短短五日以后,孟璟平生头一回后悔当初为何要做下如此决定……楚见濡那惯常不正经的儿子来了。
彼时已近酉正时分,他还窝在校场逮人练兵,见楚去尘风风火火地过来,眉头顿锁,迟疑着收剑回鞘,叫人继续练,这才走近审视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出门雇车,改道镇国公府,你妹子正好在家闲得发慌,可以让她招待你顿晚饭,饭饱酒足后便赶紧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没事,她找得到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不用管她。”
“???”
孟璟不悦地看向他,生出了几分将他一脚踹进雪地里的冲动。
楚去尘却正了色,郑重向他见礼:“都指挥使大人,新任代理布政使报到。”
孟璟差点咬到舌头,满脸怀疑地看向他:“你爹派你来扣我粮草军饷的?”
“哪能呢?”楚去尘摆手,看了一眼校场上已经颇具几分精兵样的亲兵,满不在意地道,“皇上钦点的。”
孟璟这次差点没忍住就要将他一剑斩了,默默运气平复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压下怒意,却听他道:“皇上说,就你这脾气,得派个你不敢杀的人过来,不然镇朔将军印在你手里,天高皇帝远,他也没法刀下留人,一年可能要折好几个布政使。”
“……滚,薛敬仪知道和你交接。”
楚去尘还真就不管他这个暴脾气的顶头上司了,麻溜左门右拐去了镇国公府,将楚怀婵一并诳走带去了庆安巷蹭饭。
甫一下马车,他便赶紧将大包小包塞到楚怀婵怀里,又自个儿抱了一大堆,但马车里还剩了一大半,他没办法,只好扯着嗓子喊:“薛济时,快出来搬米,知道你家开不了锅了。”
楚怀婵懵住,疑惑地低头看向自个儿手里的一抱东西,见是胭脂水粉钗环并露微中的极品,顿觉无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她这个混账兄长什么,只好先一步往里走。薛敬仪出来迎他们,见她还客客气气地称上一声“孟夫人”,一见楚去尘,便一把接住他怀里的东西,尔后将他人往外赶,等赶出去了还觉不够,赶紧吩咐仆妇关门。
楚去尘这一来就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在门外跳脚,薛敬仪也不管他,见楚怀婵回头看去,阻道:“不用管他,一会儿便翻墙进来了。”
楚怀婵“哦”了声,也不大想理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兄长了。
他俩进门时,令仪见有客来,正在添炭,楚怀婵忙将怀里大包小包一并交给她说是她哥送的。令仪此前没见过她,细细辨了好一会子,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迟疑了下,道:“又送这么多啊?”
楚怀婵:“……”
行吧,她总算知道她这个不靠谱的亲哥为何对一个薛敬仪这般上心,又为何永远都这么穷困潦倒了。
令仪见她不答,脸上飞起红云,将东西塞回她怀里,道:“无功不受禄,太多了,我受不起的。”
“受得起受得起。”楚去尘趴在院墙上,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枝娇妍红梅,“令仪妹妹,好久不见啊。”
这流氓行径惹得薛敬仪气血涌上心头,随手抓过一盒他送来的不知什么玩意儿便砸了过去,楚去尘忙伸手去接,边接边嚷嚷:“这可是我特地在酒楼带的叫花鸡,你再暴殄天物试试!”
他嚷嚷完这一句,总算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这盒宝贝,然而好景不常在,下一刻便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吧唧”一声落在雪地里,哀嚎了一嗓子,见没人搭理他,只好自个儿灰扑扑地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染的碎雪,又环视了一周,看上了这方凉亭,赶紧往里一跑:“就在这儿吧,赏雪喝酒,正合适。”
楚怀婵见他这般不客气地反客为主,着实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不敢置信地问:“我哥他一直都这样吗?”
薛敬仪“呵呵”了两声:“别的地儿不知道,在我这儿之前还挺正经的,自从有次带令仪去瞧病被他撞见之后,便这样了。”
“……哦。”
楚去尘鞍前马后地上灯摆菜,又亲自去端了炭盆过来,特地放在令仪和楚怀婵的位置中间,一切规整完毕,忽地一拍脑袋,同薛敬仪道:“我忘记买酒了。”
薛敬仪白他一眼,道:“我妹子前几日亲自酿了些,去拿吧。”
“那敢情好。”楚去尘忙不迭地跑去搬了火炉和新酒过来,叹道,“令仪妹子真是什么都会。”
“那当然。”
天光渐黯,灯影摇曳,大雪簌簌,红梅傲雪,新酒清香。
四人临雪而坐,饮酒作诗,等楚去尘好不容易兴致过了消停了几分,薛敬仪问起正事:“你怎么来了?”
“我本就试试,前日里为五皇子讲经筵,皇上突发奇想临时说过来看看,我便趁机试着请了下命。结果皇上说,”楚去尘说着说着还模仿起了皇帝的动作,捋了捋胡子,老气横秋地道,“在宫里当个侍讲不比去边地当个布政使强多了?况你年轻,品衔也不够,去了也只能代理差使,并不能正式任职。”
“我说不在乎这个,皇上便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合该打个大胜仗。去,钱粮不准找别省借,但如果能从你那个抠门儿爹手里拨到,也算你本事。”
抠门儿爹?
楚怀婵本就醉得发懵,别的一概没听到,就只听到了这几个字,只想着她爹不比她这个哥强多了,起码不至于一盒露微都不舍得给她,反倒成堆地往人薛家送。
薛敬仪审视了四周一眼,见俩妹子确实都醉得眼神迷离,就差没直接趴下了,这才笑道:“可你那个拗脾气的妹夫偏不领情,如今一提万岁便恨得牙痒痒,估计手里头要能有二十万兵,这会子早都直接往回打到紫荆关下了。”
他说着还乐了:“可依我说,还得皇上这样有点铁腕的,拿捏得住他最在意的东西,挫掉他那点傲气,狠狠治上他几次,才能将这目中无人的狂妄小子治住。”
“怎么说话的呢?”楚怀婵本醉得迷迷糊糊,倏地听见目中无人四字,便知说的是孟璟,也不管他到底在说孟璟什么,反正说他不对就是不行,冲他就是一顿吼。
楚去尘本想赞同附和上几句的,见她这反应,赶紧和她站成同一战线,帮她吼薛敬仪:“干嘛呢你,会不会说人话啊,再惹我妹子生气,我把你扔水里去过冬。”
令仪也醉得迷迷糊糊,低低笑起来,小声说:“你们都别欺负我哥了,我又不会帮他说话。二打一,他赢不了,但输了吧,也怪可怜的。”
“……”
薛敬仪顿觉这家财是白散了。
看她俩都醉倒了,薛敬仪才压低声音叹道:“小侯爷他一开始自然不敢信皇上,毕竟他当年能在各藩王的虎视眈眈下活着出京,都已很是不易了,万一错信,就是孟家满门覆灭的结局。如今被皇上一治,颜面扫地,被人碾得连渣都不剩,估摸着更是不信了,大抵还恨上了。”
“但是吧,如果是我坐在奉天殿,当年早就一道旨意屠了孟家了,哪用等到今日?后来疑窦难消,几年下来疑虑越积越深,又动了拔掉孟家的心思也不奇怪。”
园子里就他们几人,另外两人正神游天外,楚去尘也就没拦他口出狂言。
他接道:“不过你说,如今皇上到底信不信你这妹夫?”
楚去尘沉吟了会儿,摇头道:“估计不信。老实说,别的事就罢了,杀孙俞,暗会曾缙,清算后军都督府烂账,这三件,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斩立决的大罪,便是你我二人,定也不可能信他。行兵打仗,忠勇第一,勇是信的,忠……实在是不好说。”
薛敬仪和他对视一眼,明白过来他想说的下半截,自行接了下去:“但是很明显,皇上想借他打场大的胜仗振振士气,所以这般放权给他,也允你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但同时也不放心,只给他一个万全都司,又提了人进京为质。”
“对。反正思虑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动孟家,皇上心底必然很矛盾,这般掣肘也正常。但换个人,肯定当年就将孟家灭族了,总的来说,小侯爷他还是该感激皇上。不过不知他之前搞出这几桩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又为何突然自个儿跑进京领死……”楚去尘摆手,“算了,人心太复杂,说不清楚。反正如今啊,西平侯夫妇困在京师,他这人重孝,想忠也得忠,不想忠也得忠。只盼啊,打几场胜仗下来,皇上这头能对他多几分信任,全一份君臣之谊。”
他话音刚落,令仪猛然抬头看他,他顿时吓着,后又想起来她听不见,又放下心来,冲她笑起来:“令仪妹妹,醉了吗?”
“没,我想唱曲儿。”令仪冲他笑开,颊边酡红胜似红梅。
楚去尘赶紧去给她拿琵琶,顺带半点不客气地顺走了屋里一把南弦,只是等他回到凉亭中,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来,顿时提高了嗓音吼:“薛济时!月儿的琴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一声中气十足,不止薛敬仪抬头看他,连早醉迷糊了的楚怀婵都醒了几分,目光在中庭里扫了一道,又看了眼眼前这两个隐隐有要打起来的趋势的大男人,甩头迫自己清醒,尔后便听到薛敬仪逗她哥:“月儿送的。”
楚去尘登时动怒,举琴就往他头上砸:“你能耐了啊,月儿可嫁人了!这琴千金难买,还是仗着我外祖和江固安有点交情,好说歹说了好些年才得的,这般贵重怎可轻易送人,你别太过分了!”
楚怀婵见他真要动手,也顾不得计较薛敬仪那句玩笑话了,迷迷糊糊地替薛敬仪解释:“就是我送的。”
“……”
楚去尘闭嘴,乖乖拿琴坐下来,手搭上琴柱。
乐声顿起,楚怀婵迷迷糊糊地问:“哥你怎么会这个?”
“为了某人呗。”薛敬仪嫌弃地撇嘴。
楚怀婵闻得此话,傻笑了两声,又趴回桌上醉酒去了,只偶尔应着乐声同他们和上几句。
薛敬仪本盯着自家妹子看,在半醒半醉间琢磨起当日和她提过的嫁人的事,忽地瞥见周妈妈在门口盘问客人,他眼皮下意识地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孟璟那煞神来了。
孟璟这会儿正怒气上头,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府了,今日总算得了闲,还想着回去和佳人钻会儿被窝,哪知等到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回去,也顾不得许多了,怒气腾腾地杀过来打算教训一下那个不正经到敢拐骗自家妹子的不靠谱兄长。
薛敬仪迎出去,见他面色不善,赶紧简短交代了下:“醉了,本说一会儿叫人送回去。”
“醉了?”孟璟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他现在都不敢让这呆子喝醉,这些人倒好。
他猛地将薛敬仪拨到一边儿去,自个儿往亭里走,偏亭里这会儿都是一群醉鬼,见他进来根本没人理他,他只好去看楚怀婵。
楚怀婵这会儿已经醉懵了,正趴在桌上,闭眼听曲儿,偶尔有喜欢的调子,便会跟着和上几句。
他本来打算把人弄醒,教训一下这又乱喝酒的呆子,哪知一听这软嚅吴语,瞬间所有怒火都被齐刷刷地摁熄了,自个儿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轻启朱唇,带出几段小调来。
薛敬仪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递了坛酒给他,嘲讽道:“你家月儿也太不能喝了,真的就喝了四杯,还真是三杯一杯都不能多,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这可是自家酿的新酒。”
“明明是你家酒太差。”孟璟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不对劲,顿住往嘴里送酒的手,一记眼刀扫过去,冷声问,“你叫她什么?”
“月儿啊。”
孟璟猛地起身,一脚将他踹到了中庭里,让他脸朝下和雪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帮他醒了一把酒。
薛敬仪这才总算是清醒过来,惹不起躲得起,正要开溜,孟璟叫住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把你扔去长城塞当基石。”
“……您说了算。”
薛敬仪溜了。
他将身上的厚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这才重新坐下来,在亭里另外两人一唱一和的乐音悠悠中,边看她,边映着雪光喝上一口热酒。
他这般看了许久,余光瞥见薛家妹子头上的一枝红梅,起身拎着酒坛往院里去,在院墙脚下折下一枝梅花来,带着满身霜雪寒气回到亭中,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到了发上。
“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等她在半醒半梦间轻轻哼完一段小曲儿,他轻唤了一声“月儿”,举起酒坛饮下一口清酒,不自觉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