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并不出声,只是隔着远远看了一眼清远楼十字脊歇山顶上堆积的银雪, 再看了眼长城塞外的苍山。
珲台吉腹部的三道伤口加在一起几乎致命, 连番说话已经让他损失了太多体力, 见孟璟仍不回话,他淡淡笑了声:“罢了。你方才便没想过要留我一命逼我投降,这剑是直接奔着心房位置来的。”
他运了口气,忍住全身都要寸寸碎裂的痛感,猛地探手去夺孟璟手中的剑, 剑身太长, 这个姿势并不能握到剑柄,他便赤手握住了剑身, 孟璟猛地回过神来, 长剑拔i出,鲜血再度喷涌,锋利的剑刃将珲台吉掌心削掉一整块皮肉,孟璟随即一脚将人踢飞, 身后的万全卫见状立即将人擒下。
主将被擒,副将仍不肯降,但失了主心骨, 军心顿时涣散, 一场从入夜时分战至天明的鏖战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压倒性的屠杀。
除万全和宣府卫为常驻军队训练有素外,其余卫所伤亡不算轻, 也禁不住这般困战, 外头天寒地冻, 孟璟冲怀安卫指挥使做了个手势,示意开城门放将士进城休整。战事未平,城门外就是即便显了颓势实力也依旧不可小觑的敌军,这道命令太过危险,卫指挥使犹豫了下,仍是下令将已经后撤三里的百姓再度清场后退五里后,在天明时分打开了城门。
各卫所鱼贯而入,自然也有敌军意图趁乱突围,孟璟一人立在城门口,将寒剑生生杀成了血剑。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鞑靼补给被断,孟璟又绝不肯让其北撤退回塞外,必要将其在清远门外围困至死。天寒地冻,总算有扛不住的先一步跪降,有一便有二,这头一开,战事不多时便局面已定,宣府三卫利落收拾残局,万全两卫则进城休整。
周懋青过来请下一步指示,孟璟思忖了会儿,道:“怀安卫休整,换保安右卫守清远门。若丢居庸关,哪怕今日大获全胜,也功不抵过,你立刻率龙门卫、开平卫和蔚州卫驰援居庸关。敢去吗?”
“自然敢。”周懋青踌躇了下,仍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但长城塞呢?”
孟璟嗤笑了声:“哪里来的长城塞?”
“这什么意思?”周懋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璟却已经先一步进城去了,他只好看向方才和孟璟一块儿守塞的万全左卫指挥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后者不敢隐瞒,老实回禀道:“鞑靼兵力太多,一万对六万,虽然关塞易守难攻,但势力悬殊,也不太守得住。”
“所以呢?”
“将军率兵弃塞下山,我等都以为是守不住要逃了,还想着开战前,将军自个儿还说临阵退缩者杀无赦,结果自个儿先一步当了逃兵,实在让人汗颜……”
见他叹气,周懋青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他还是个黄毛小子的时候,都做不出来临阵脱逃这种事。”
万全左卫指挥使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可不是嘛,我等后来大开眼界。原是将军一早让人在山脚架了一排大炮,待我万全卫撤下关塞之后,鞑靼以为全胜,乘胜追击迅疾突围而上,侵占了长城塞,等这帮兔崽子正喜笑颜开的时候,将军下令炮轰楼橹弹药库,几十门神机炮齐发,将整段长城塞一并炸了,这会子去扒,下头估计全是敌军尸体呢,说不定还能看到几张没炸烂的笑脸。”
周懋青目瞪口呆。
对方则目露敬佩之色,但说出来的话却不知到底是不是恭维:“都说青出于蓝,今日一见小孟将军方知所言不虚。不说这反应速度之快与布局之缜密,光是长城塞劳民伤财修建这么多年才竣工,便没有哪个将领敢随意下令炸掉的,更何况还是直接炸了宣府北段全线。若后续还有鞑靼大军南下,咱们北边可真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还得连累周边几大都司都要全力戒备,这魄力实在是令人喟叹。”
“是啊,可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周懋青颇为绝望地叹了口气,草草包扎了下伤口便准备点兵支援居庸关去了。
孟璟则一人进了城门,战乱之中,城楼之后也并不安全,流矢乱箭齐飞,刀箭无眼,说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他刚绕出瓮城,便看见了满地纷乱流矢之中,静静站着一个人。
楚怀婵立在雪地里,身上的厚重斗篷不是她平素常穿的素色,而是锦葵红,红白相称,自成一道风景。她将自个儿完全缩进宽大的帷帽之中,手里捧着只红铜手炉,整个人已站成了一尊塑像,见他进来,才总算有了动作,冲他轻轻笑了笑。
孟璟微微颔首,随后转身上了城楼,等吩咐好轮休和处理战俘的事情后,这才重新下来,冲她走过来。
连日鹅毛大雪,积雪甚厚,雪面上更是层层叠叠地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流矢,每一步踩上去都嘎吱嘎吱作响,孟璟走到她跟前停下,见着她脚下的一滩残血,知是方才趁乱入城的敌军所留下的,愠怒地看了一眼城楼之上的守军,战事开打,四道城门全数紧闭戒严,方圆五里内百姓不得靠近,清远门则通常更是需要正面迎战,这帮人胆敢把她放过来,怕是不想活了。
楚怀婵似是知道他动了怒,勾住他手指摇了摇:“是我要过来的,他们不敢拦我,你别怪他们。”
“兵荒马乱的,过来危险。”
楚怀婵踮脚,将食指放在他唇上,见他噤声,才轻声道:“听到钟声,知清远门告急,便想过来看看。你不在,我虽帮不上忙,但总该替你看着。”
她笑起来,锦葵之红映上脸颊,在雪地里也漾出几分暖意:“我其实也没有怕,你不会让宣府涉险,必然会尽快赶回来。四天四夜,兵贵神速,恭喜将军旗开得胜。”
“我来,”她指了指身上的锦葵红,“本也是来迎将军大胜归来的。”
孟璟摸了摸她脑袋,想说句什么,但好像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轻轻笑了笑。
楚怀婵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手炉塞进他手里,道:“暖暖。”
方才战场厮杀并不觉冷,甚至还发了会儿汗,这会子停下来后,热气缓缓褪去,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寒意,但她身子不及他,离不得这玩意儿,他欲要推拒,楚怀婵却不由分说地重新将手炉塞回了他手中。
孟璟这次没再推却,乖乖捂好暖手,她这才满意了,取出锦帕接了会子雪,又将手帕放在手炉附近沾了会儿暖意,孟璟低头看她这动作,颇为不解,却见她拿了手帕触上他的脸,细心地替他一点点擦去方才沾染上的鲜血。
雪水触感温热,甘松味随之蹿入鼻尖,掩掉了近在咫尺的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他迟疑了下,手缓缓抚上她脸颊,有些不忍地道:“我还得北上一趟,这次可能去得比较久。”
楚怀婵抬头看他一眼,面带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今年开春得早,正月下旬便能陆续开始春耕了,粮食的事,就交给我哥和薛大人吧,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忙你的事。”
一提薛敬仪,孟璟老毛病再次发作,没好气地道:“薛敬仪那碍事玩意儿,想得倒挺美,哪有这么轻松的事给他,自有有别的苦差叫他做。”
他说着便转头吩咐去把薛敬仪提过来,楚怀婵无奈地摇头:“你这德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不改了,我乐意。”
楚怀婵无言,只好道:“那总归交给我哥,他虽然不正经,大事上也不敢含糊的,我帮你盯着,就更不需要担心这边了,忙你的事即可。”
“好。”他举起她左手,缓缓将她腕上的籽玉镯转了一圈,尔后轻轻吻了下镯面,“先回去,安生等我回来。”
楚怀婵垂眸看了眼他方才吻过的镯子,唇瓣不经意间触及手腕时留下的温热尚未消散,她微微失了会儿神,才点头应下。
孟璟派人将她送走,这才回了都司衙门,薛敬仪早已被带了过来候着,他这几日被人守着家门盯着半点不得自由,这下见到正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孟将军你真是威风啊,别以为打了场胜仗我就不参你了,我既然来了宣府,笔杆子就是专为你一人备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下来我给你罗列了多少条罪名,其一,私自募兵抄家灭族,其二……”
“闭嘴。”孟璟冷冷甩出两个字。
薛敬仪一哽:“你还要继续耍威风?”
“我没空听你啰嗦。”
孟璟摊开舆图,招手召他过来,他便也真乖乖摁下怒气,凑上来听吩咐:“周懋青支援居庸关去了,战俘的事等他回来他知道安排,不用操心。剩余的,转告楚家那位傻大个一声,粮食这次我可给他节约了不少,我算是尽力了,剩下的部分该他负责,让他自个儿琢磨个法子出来,去年冬被销掉军籍的军户,三年之内口粮照发,等开春得闲,垦荒和从豪绅手里低价买回军户屯田的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薛敬仪怔了一下,这作风其实不大像惯常雷厉风行的他,毕竟毁掉敌军粮草之后,如果设计围困,虽有被南下援军合围之险,但如果想法子成功拦截援军,当是胜得最轻易的法子。眼下这般血战,虽他来时听得战报,说是最大的三次对战都由孟璟亲自坐镇,伤亡人数已经控制在最小,但总归也有运气成分,若非珲台吉轻敌,兴许便会变成战况激烈的恶战。
可仔细想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西平侯当年败在珲台吉手里,孟璟这些年怕是早将此人的性格和战术琢磨了个透,不然也不至于敢冒险使这个打法。如今看来,选择这等法子竟然还有因为想给军户多发些粮的原因。再说伤亡,行军打仗哪有不伤亡的,若等着鞑靼援军南下,倒还真说不清楚这般血战速战速决和围困迎战援军到底哪种法子代价更大。
他想得远,近乎有些失神,孟璟却浑然不觉他的异样,继续道:“长城塞我炸掉了……”
“什么?”薛敬仪顿时恢复了神志,却又瞬间失态,“我盯了大半个月才重新修好,不等那帮蛮子动手,你自己给炸了???”
孟璟很平静地应了一个“嗯”字。
薛敬仪一拳打在棉花上,差点被自个儿喷涌而出的怒火烧成个哑巴,好一阵子才吐出两个字“疯子”,怒气汹汹地质问道:“又炸了多少段?”
“居庸关以西两百里至云中以东百里,全段。”
薛敬仪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被当场噎死,好半天没能接上话。
孟璟也懒得管他,径直道:“监军大人,我还要重新回趟武定河谷,若鞑靼大军再来,我会迅速赶回来安排备战,不用操心。但募役修塞的事便交给你了,今年开春早,抓紧时间别影响春耕,银粮找你日后的妹夫要,不够就让他自个儿想办法去。”
“又交给我???谁要替你这个疯子担苦差了,修这么长得花多长时间。”薛敬仪气哼哼地坐回去,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最后一句似乎更不对劲,脱口骂道,“谁说我同意那不正经的娶我妹子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外走,压根儿没管他效力为零的反对,只是走到门口时,淡淡说了句:“等塞修完,我会修书让右都御史想法子调你回京。”
薛敬仪猛地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都司衙门里自然少不了战俘关押地,孟璟到时,珲台吉已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他也懒得再去叫军医,径直唤了扶舟过来止血,只是冷冷补了句:“我赶着出发,若人又晕过去了,你自个儿知道后果。”
扶舟被恐吓到,默默蹲身下去,边瘪嘴边把新研的安神药塞了回去。
人被关进来的时候便已被扒掉了战甲,眼下此人只着单薄的一层中衣,冰天雪地的,扶舟掀起衣袍,见着肌肤上那一层细密的疙瘩,下意识地哆嗦了下,觉着连自个儿周身都起了层寒气,手脚僵硬地替他止完血,起身之前,将银针猛地刺入人中,见人悠悠醒转,这才握着他的安眠神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告退。
珲台吉一醒来便见孟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声:“打完了?那是死完了还是降了?”
“降了三四成。”
珲台吉啐了口:“一帮没骨头的王八羔子!”
孟璟淡淡道:“你倒是有骨头,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想逼供?”珲台吉兀自笑起来,竟有几分癫狂之意,“方才你不同我谈交易,眼下却想从我嘴里探情报?小子,你爹教得你这般没礼数,连礼尚往来都不懂?”
“你同我谈礼数?”孟璟猛地一脚踹在他腹部,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开裂,再度涌出阵阵鲜血来。
珲台吉咳嗽起来,伸手去拔插在人中上的那支银针,嘟囔道:“哪个混蛋施的针,连针都忘了拔,要叫你爹起床也不是这么个叫法!”
他话说得糙,人因重伤失血过多也行动迟缓,孟璟懒得同他计较,但他在拔i出银针之后,动作却猛地快起来,迅疾照着脖颈上的经脉使劲一刺,眼见着即将脱离苦海,一枚玉佩破空而来,击落了这根银针。
珲台吉吃痛,下意识地缩回手,孟璟趁着这空档,忽然蹲身,执匕首猛地刺下,将他整只右掌贯穿,尔后死死钉在了地上。
皮肉翻卷,珲台吉吃疼,猛地挣扎了下,匕首纹丝不动,反倒是将他掌心的伤口再度撕开了一道大口,他总算忍不住哀嚎出声,然而左臂重伤,右手被死死钉住,却是连半分求死的力都没有了。
孟璟握住匕首,缓缓转了个圈,鲜血再度飞溅上他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说便算了。毕竟是出了名的悍将,我没把握能撬开你的嘴,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他把玩着匕首,看向其上刻的那个小字“璟”。
这还是当年初习武时,父亲为他请名师铸的防身匕首,削铁如泥,其上小字则是父亲亲手一笔一划篆刻上去的,自此从不离身。
他淡淡出声:“整整五年过去了,知道我为何今日才想着取你性命么?”
珲台吉嗤笑了声:“你自个儿都瘫了好几年,能把我怎么样?”
孟璟垂眸看了眼珲台吉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脸,缓缓问道:“我那批精兵,你这几日三次照面打下来,应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即便我不出手,光派上一百人夜潜,整整五年,不会没有机会杀你吧?”
珲台吉咬唇忍过一阵掌心剧痛,才应道:“确实。那怕不光是精兵吧,你花了五年练出来的死士?从前和你打交道时,还没见过这帮人。”
孟璟颔首,垂眸看着匕首上那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平静道:“等到今日,无非是因为,我必要亲手取你首级,方算替父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