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好,院中碧桐已经抽了新芽。
凉风拂过, 嫩芽在风中吐绿, 这座上了些年头的院落里的一切都宁和静谧得不像话。
如果忽略一旁边扑腾边“咯咯”个不停的壮硕母鸡的话。
猫爷已将这个快半年没怎么见过的主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会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缩在他脚边,脊背弓出一道可怕的弧度, 瞪大眼睛向前边突然横插一脚进来霸占它宝地的死敌施压。
扶舟先是看了眼这猫毛倒竖的小崽子,后又微微觑了眼孟璟头上那根鸡毛,迟疑了下, 先溜为上:“我去叫人传水。”
唯一的救命稻草消失不见,楚怀婵踌躇了下才敢拿手去将那根鸡毛取了下来,她还没出声讨饶,便听那人咬牙切齿地唤她:“楚怀婵!”
自从他不知从何时喜欢上唤她呆子开始,从此便再没唤过她一次名字,现下怕是气得厉害, 楚怀婵身子不受克制地颤了颤。
“这会儿知道怕了?”他连气音里都烧着火。
“嗯。”楚怀婵强装镇定, 轻声哄他, “别气了成么?”
他一个字都不肯再同她说, 径直抱她进浴房, 好在路上没踩到什么肮脏玩意儿, 但方才累积下来的怒火已足够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他半点没怜香惜玉,野蛮地将她身上这身碍眼的粗布麻衣扒下来扔开老远, 半点不容抗拒地将她身上的泥简单冲洗了下, 便将她粗暴地扔进浴桶泡着, 甚至还非常贴心地自个儿提桶再往里灌了些热水。
几乎被烫掉一层细嫩皮肉的楚怀婵瞬间弹起来,被他毫不客气地在臀上一掐,又被他掐着脖子塞了回去。
反抗失败,她只好蔫蔫服软。
孟璟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一脚将她那身破烂衣裳踹到了屏风后,楚怀婵隔着远远听到无比冷漠的“扔了”二字,随后便听到他摔帘而去的声音,门紧跟着被阖上,她探出头去看这小气鬼,连个背影都没能见着。
他这人要面子到了极致,哪怕被下人看到的不是他的狼狈样,而是是她这副尊容,也毫无疑问会觉得颜面无存,是以扶舟一早便将伺候的人全数清退,眼下室内空空荡荡,地屏前后俱无人在侧。
她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好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自个儿缩着脖子泡了好一阵,等想起身出去时濯发时,这才想起来,她哪有衣裳在这破地儿啊,她顿生绝望,四下环顾了一遍,只有一件为孟璟备的中衣。
她眼巴巴地看了眼外头全黯的天光,又缩回桶里泡了一阵,尔后总算听到了似乎有救星的脚步声,哪知一回头,还是孟璟这个暴脾气。
他刚洗净一身脏污,着湖色江绸直裰,其上暗绣灵鹤望月纹,因发尚且湿着,只以发带将两鬓易垂散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
明明瞧着满脸怒意,但兴许因为刚从汤泉池子里出来,身上还散发着些许尚未褪尽的暖意,竟无端地透出股慵懒的意味来。
他这人大部分时候都严肃得紧,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他。
她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孟璟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瞧着她,嘴角甚至还扯出了一丝不大友善的弧度。
她闷闷地转回头,不敢再去看他,就怕又惹恼他。
他也确实还是不肯理她,一个字都没说,径直将刚拎过来的汤池滚水往下一浇,楚怀婵身子瞬间又被烫红了一片,默默抿唇不言,就等着看他还能不能翻出点折磨人好泄愤的新花样来。
她听到背后传来几声窸窣声响,随即传来一阵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声音,尔后那人的气息便停在了她脖颈后方,她身子顿时一僵,他却只是探手过来替她拆满是泥污的发髻,她迟疑了下,侧头去看他,被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脖子上,受疼之下只好乖乖屈服,重新转回头去,一点动作也不敢再做了。
“你是死人吗?”
他带着怒意的嗓音响起。
楚怀婵发蒙了一瞬,也没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来惹怒他,只好就这么僵着身子问:“怎么了?”
“头往后仰点。”
他这话依旧说得冷淡,但说话时却一直用手托着她的脏发,半点没让她虽晒黑了些但仍旧算得上莹白如玉的脖子沾上半点脏污。
楚怀婵闷闷地应了声“哦”,将身子往下缩了缩,尔后将头往后微仰,头皮便触到了铜盆的边缘,她微微怔了怔,下意识地阻道:“不用,我自己来。”
“闭嘴。”
依旧是冷冰冰的呵斥,她不敢再阻,乖乖仰头受死。
不多时,她便感受到头发被汤池泉水浸润,泥土尘沙尽数往下褪。
她听着耳边水声,知他已换了三四次水,兴许总算是将她发上的泥沙洗净了,微微停了一小会儿,放松了下一直曲着的脖子,又理了下垂落下来的广袖,润手搓好胰子,替她净发。
汤泉里泡出来的热意未褪,他指间的温度隔着头皮传了过来,令她头皮微微发麻。
他方才一连串动作都粗鲁至极,头皮脆弱,她已做好被撕扯掉一半秀发的准备,哪知触在她头皮上的手指却忽地收敛了力道,轻柔地按了一阵子,后又换水替她濯了好几遍,等总算大功告成,他刚换上的直裰又被染湿了些许,他气得直摇头,将铜盆器具一并往旁一搁,怒火中烧地往外去了。
楚怀婵呆呆等了好一阵子,这才确定这小气鬼是真将她搁在这儿不会去而复返了,这才出了浴桶。
等离开温水,她才发觉已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水仍旧温着,半点不显凉。
她微怔了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辨清心中是何滋味,便突然想起来,这混账还是没唤人给她取衣服啊!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她从没在阅微堂住过一日,这里自然无她的衣物,这问题太过棘手,她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遐思了,急得在房里转了几圈。
直到水汽凝结,身子发寒,肌肤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疙瘩,她这才心如死灰地换上了一旁木施上挂着的孟璟的中衣,可她的身躯和孟璟那身量一比,简直自取其辱,她甚至觉得她只用穿裤子便可将自个儿整个身子全罩进去了,她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这小气鬼来救她,只好气鼓鼓地在房内一通搜罗妄图拯救自个儿,可偏偏什么都没找到。
她泄气地将窗棂斜支起一角,发觉被扶舟撵出去的人到目前为止仍未被放进来,只好瞎鼓捣了好一阵,将宽大的裤腿打了个结,总算不至于拖在地上了,这才去寻了一双孟璟的翘头履趿拉着往外走。
这副尊容简直比方才还见不得人,她将门翕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四下探看了阵,见中庭里果然因孟璟的怒火而仍旧无人在侧,这才放心地踏出了门,但她下一瞬,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就这样回去么……
她纠结了半晌,最终只得乖乖踱进了明间。
孟璟正坐在上首等着训斥她,哪知却一眼看见她这副狼狈样,瞬间破功,没忍住嗤笑出声,绷了一两个时辰的脸总算松了些。
可这呆子半点不知把握机会,恼羞成怒之下看也不看,径直抓过一旁的物什冲他兜头砸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之后,忽地发觉手上已染了一层香灰,再借着灯光看清手中之物是香薰炉后,好不容易才见着的那点笑意一点点地凝滞下去。
几次三番被人挑战耐性,他现在的面色比之前刚从水田里爬起来时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将铜鎏金狮子香炉往案上一搁,起身用一旁常备着的清水净手,水声起落,楚怀婵心不自觉地猛跳起来,便听他道:“让你半刻钟,逃命去吧。”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盯她一眼,眼神里却满是警告与怒意。
楚怀婵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骂这莽夫:“会武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不在外头再多待几个月呢,一回来就逞威风。”
她也不知为何自个儿突然怒气冲顶,边走边拿话激他:“你这破德性就不能改改?学学人家薛大人不行么,礼数周全,待人客气……”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掐住了腰。
孟璟下手半点没留情,径直掐住她腰将她拎回了里屋,连她脚上的鞋掉了也全然不管。她没有亵裤可穿,倒给他省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剥了个干净。
楚怀婵突然被他剥光,又不是在床笫之事上,手足无措地低头看向踩在精致地毯上的赤脚,两相对比,越觉羞赧,登时噤声不言,只鼓着腮帮子以示不满。
她就这么光溜溜地站在他跟前,孟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低头不敢看他,更别说争嘴上输赢了,没忍住笑出声:“不是嘴上功夫挺能的?怎么不说了?”
毕竟夫妻间,更过分的事早领教过了,眼下楚怀婵对他这行径其实也不生气,但就是今日怎么看他都不大顺眼,便还真和他顶上了,闻他问话也一言不发。
孟璟气笑,径直将人扔上床:“别忍着,我想听听声儿。”
他本只是解开了袍子,可这呆子非要气他,任他怎么折腾,都死活咬紧牙关半点不肯吭声,甚至连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一个。他有些颓丧地停下动作,倒也并未退出来,只是这般居高临地看了会儿她,这股颓丧便自行消退,尔后直裰便被径直扔出了帐。
帐上瑞兽虎虎生威,帐外直裰之上,灵鹤却孤零零地探首望月。
他向来体谅她身子,在这事上不会无节制,也念她年纪的缘故,一般不会太过分,今夜却一反常态,惹得楚怀婵疼得不住落泪,却还是死命咬唇不肯出声。
她本存了今日不气死他绝不罢休的心思,一开始还能死命忍住,等到后来却是全无招架之力了,半点不受克制地嘤咛出声。
孟璟这才痛快起来,愈发卖力。
等楚怀婵终于感受到一股湿意在体内弥散开来的时候,她脑子“嗡”地一声炸开,许久没能平复下来。
孟璟餍足完,怒气总算全数消退,传了次热巾,细心替她收拾了一遍,便又披上中衣,将直裰在她身上裹了一圈,径直抱着她重回温泉池子,自个儿利落地捯饬完毕后便上了岸,搬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等她。
汤池散着氤氲水汽,孟璟便在这四散的热气中凝神看她。
她露在外头的半截香肩上不规整地红了一片,披散的长发重新浸湿,在青丝掩映下,眉目倒也重新显出了几分温顺。
她泡了两刻钟,纤纤玉足踏上岸,双腿仍旧轻微颤着,站不大稳。
腕间籽玉镯已被微微推高卡住,腕骨处则留着一道不算浅的勒痕,手腕内侧印着的蟠螭纹尚未消散,同他革带上的如出一辙。
他不肯走,她拿这莽夫没辙,羞赧也无益,自个儿在他跟前乖乖擦干身子,再次犯了难。
孟璟明知其意,却故意看她笑话,纹丝不动。
她只好再度翻箱倒柜,总算翻出来一把剪刀,等再回头时,孟璟人已经不见了,她赶紧趁这大好时机将宽大的裤子套上,尔后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他的椅子,忿忿地拿剪刀将他的衣袖裤腿剪短。
她似是为了泄愤,并不一刀剪到尾,只剪一道小口,尔后扬手大力一撕,惊起一声裂帛声。
孟璟刚吩咐完丫鬟去替她取衣服回来,便恰好听她撕下一截衣袖,“嘶拉”一声,令他牙都有些泛酸。
他也不知是气还是乐,总归是笑出了声,她动作便一顿,身子僵硬地回头看他,他却只是将她脑袋轻轻扳了回去,拿了张厚毛巾,替她擦起了重新滴水的发。
他眼下动作轻柔,楚怀婵方才只想同他置气,故意同他作对,眼下却不知为何当真越想越气,忿忿地再度撕下一截,虎口都被勒红了一片也不罢手,边撕边问:“鸡呢?”
“叫人宰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没出声。
“一会儿多吃点,腿颤得站都站不稳,也不知谁更该补补。”
她于是气得更加厉害。
他却还好意思怪她:“盛情难却要留便留,哪怕是要留到我回来,下面人也知道处置,你干嘛非得故意扔我这儿来惹我生气,方才受的苦都是你自找的。”
楚怀婵抿唇,撕下一截裤腿,怏怏不乐地道:“谁叫你不像话的。”
“???”
“你这些年习惯自己扛事,不愿同人商量交代便罢了,我能接受,也能理解,不会怪你。”
她转头瞪他一眼,满脸愠怒,眼眶却不自觉地泛了红:“但你出塞几个月,连封书信都不知道往回送,谁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没心没肝半点不担心吗?我不气你气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