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翌日楚怀婵醒来时，迷迷糊糊间先听到窗外雨声淅沥, 昨日一语成谶, 今日果真天公不作美,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她忆起那块小破田里还没栽种完的秧苗，丧气地噘了下嘴，后又想起孟璟给人千户所补的那些秧苗,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活。

她忽然觉得还真够对不住人千户所官兵的, 强占了人家一块田不说，到头来还反过来去祸害人家的粮。她细细思索了好一阵子, 想着若是孟璟种的那些当真没能存活, 日后见着人家补种，还是要去赔个罪才好。

只是吧……要是叫他们知道，之前的秧苗是被孟璟摔下去生生砸死的，不知会是何反应。

她没忍住笑出声, 笑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倒将残存的困意悉数笑开了去。

她这一睁眼, 便见着孟璟露在被窝外头的肩背。

她下意识地看向高足几上的漏壶, 见已巳正过了两刻，微微怔了下，他惯常早起, 早些卯时便起, 晚些也不过辰时, 这一觉快到大中午的情形, 她还真没见过。况且这人眼下都还无半点动静，她毫不客气地抬脚往他屁股上一踹：“还没醒？”

孟璟莫名遭受无妄之灾，跟看傻子似的扭头看她一眼，道：“早醒了，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能睡。”

她哪是能睡，明明是昨夜被折腾狠了，这才一反常态地眠了这般久罢了。

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现下却好意思编排起她来了，她气不过，再度踹了他一脚。

孟璟无言，他实在是不明白这呆子为何天天骂他小气自个儿却才是真睚眦必报，自他当日在马车上半开玩笑地给过她一掌，自此寻着机会便要踹上他一脚解气。

他不出声，楚怀婵自讨了个没趣，没法子再和他继续计较下去，只好噤了声。

只是他这姿势怪怪的，况他惯常喜欢平躺，她看了好半天才看出来了点不对劲来，将被子微微挪开一点，这才看清他身后的手，迷迷糊糊间总算想起自个儿昨夜狗胆包天地做了什么，登时毛骨悚然。她居然敢这么对这莽夫，而且她本想等他安分睡熟了就替他解开的，哪知连自个儿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都不知。

她心猛地跳快了几分，就怕被这莽夫就地大卸八块，弱弱问道：“你生气了吗？”

她问完这话，又觉这问题实在没什么问出口的必要，犹疑了下，想着这莽夫现在大抵正动着怒，这会儿替他松开反倒是自讨苦吃，干脆懒得管他，重新缩回了角落。

“？？？”

孟璟原本以为一觉醒来，这呆子气也该消了，这事总算是能翻过篇去，这才没动先起身的心思，从卯时醒来便乖乖等她到现在，哪知这呆子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照理，明明是这呆子得寸进尺冒犯了他，就算他要教训她，她也该不敢说一个不字才对，但眼下这又是个什么情况？难道还没消气？

孟璟原本还隐隐欲发作的怒气瞬间被全数摁熄。

“大老爷，今日真不去衙门了？”她问。

“不去，说过陪你的。”

她微微抿唇，食指触上他脊背。

她久不动作，指间温热便这么传了过来，令浸在寒凉里大半日的他没忍住微微颤了颤。

他手腕被被子罩着倒不凉，她方才并未发觉异样，这会子见他这反应，才发觉他身子竟然冷成这样，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将被子替他盖上，恼怒地质问道：“冻成这样不知道盖被子么？”

孟璟动了动身后的手，懒得吭声。

她好像反应过来自个儿理亏，有些尴尬，但还是不肯认错，强行骂他：“昨晚没替你掖被子么？都多大人了，睡觉还这么不老实，丢不丢人？”

他离床边的距离似乎一直没变过，孟璟就这么听着她强词夺理，在心里呵呵了两声，也不知道谁丢人。

没等到他反驳，她倒不好意思起来。

下着雨的春日清晨仍旧发着寒，况且他已不知被她晾了多久了，唯一能避寒的中衣还被她强行勒令脱掉了，后甚至还被她拿来擦了手上脏污，现下还静静横陈在地毯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悲惨遭遇。

她总算觉出自个儿过分，凑上来从后面揽住他，将他拥入怀里，将自个儿的体温渡给他。

她右手搭在他肩上，绕到身前，放在他心房位置，好一阵子，才轻声问：“今日真陪我么？”

“嗯。”他淡淡应声。

“那你转过来。”

他闻言果真乖乖地转了过来。

她故技重施，右手缓缓向下，点在了他小腹之上。

他身子瞬间僵硬。

小腹位置本就敏感，他则比旁人更甚。她如今若想对付他，已不用像刚嫁过来时那般费尽心思耍小心眼了，只需寻个机会轻轻点上几下，大多数时候便能让他乖乖缴械投降。

她下手很轻，拿食指在他小腹上画着圈。

盛年儿郎大多禁不得撩拨，这法子奏效快得出奇，一圈又一圈下来，毫无疑问，他哪里还会冷，顿时又热了起来。

“也不知阅微堂里上上下下近百号人，知不知道他们主子这么不争气。”

她笑起来，语带嘲讽：“小侯爷要起身了么？我叫人进来伺候更衣？”

孟璟哽了下，出声警告她：“别得寸进尺。”

她于是更过分地将食指停在了他肚脐眼上，一点点地绕着边缘转圈，此点敏感之至，他顿时连躺都躺不住。

她轻轻笑了下。

“楚怀婵，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他至今都记得，这呆子刚嫁过来那一晚，怕得将自个儿缩作一团裹成厚茧，生怕被他染指，还得他耐着性子逗了她几句，她才敢安心入睡。如今不过在这事上尝到了点甜头，就能变成这样？况且，就连在这事上，她似乎都这么喜欢看他出糗难堪？

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他没忍住细细打量了她一眼。

她满脸无辜地冲他轻轻眨了下眼，委屈巴巴地道：“不是你之前说我没悟性，叫学着点儿么？”

“……”

还记着仇呢。

当日这呆子犯懒，如何也不肯动一下，他气不过才口不择言，眼下她旧事重提，他才知道这人竟然这般小心眼，竟当真将这点小事记到了这么久。

他差点被气出内伤，干脆闭眼不再看她，不肯再接她的话。

她却还不肯罢休，手指不安分地点了几圈，等他愈发难受了，这才停了动作，戏谑道：“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吧？”

见他心虚不答，她继续欠扁地问：“几月不见，人之常情，也不丢人，要帮忙么？”

“……你可以选择给我解开。”

“这会儿给你解开，我这不是犯蠢自讨苦吃？”

“你不觉得你一直在犯蠢？”

楚怀婵学着他惯常目中无人的样子嗤笑了声。

他气结，半点不肯再理她，甚至默默往床边上挪了点。

见他真生气了，她撇嘴：“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就准你欺负我，我就想欺负你一次都不行？”

孟璟噎住，好半晌，像是被人割了半截舌头似的，含混不清地道：“你这不正欺负着呢么？”

她不吭声，也不知道对他这回答满不满意，但能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已很是不易了，他半点不肯再先开口。

两人都不出声，只有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轻轻敲在心上。

良久，终于还是她先出声打破沉默：“乖乖陪我会儿？”

他甚至还没闹明白为何明明是他在生气却又变成了他在哄她，就已点了下头。

她道：“过来。”

他乖乖挪到了她跟前。

“乖点啊，不许动。”

她往下缩了缩，抬起他一条腿，替他缓缓揉搓起了膝关节。

她动作极有韵律，想是这几月里特意请大夫学过几手。

热意缓缓自关节处爬升，他身下原本便难受得紧，这下愈发难熬，却生生忍住了动作，没打扰她半分。

“陪我好好说会儿话吧，孟璟。”

他无言地看了眼帐上的纹样，心不在焉地答：“你说吧。”

“你头一回见我，现在想想虽不算太过分，但总归是无礼，你不觉得愧疚？”

愧疚？

孟璟在心里呵呵了两声，满不在意地答道：“不觉得。”

楚怀婵被噎住，好一阵才在他膝上戳了几下，忿忿道：“看在你没死皮赖脸不认账的份上，饶过你这次。”

孟璟气笑：“多大点事，也值得我赖账。”

楚怀婵“嘁”了声：“也不知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是谁防贼似的防着我。”

孟璟微愕，那时他还以为她兴许就是天生寡淡，根本没放在心上，倒从没想过，她一开始那般的原因竟然是他的态度。

他好一阵子没出声，楚怀婵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没继续往下说。

这姿势到底不舒服，更何况甘松味儿配着淡淡的玉簪粉香环在他身侧，他始终不大躺得住，于是不大安分地动了动，问：“气消了吗？”

楚怀婵看着他这别扭样，没忍住轻笑了下，故意嗔道：“还没呢。我不管，总归你死在外头好几个月没个信儿，让我担惊受怕了这般久，你得给我道个歉。”

这怎么又莫名其妙地绕回来了？

这个坎到底还能不能过去了？

孟璟哽了下，本已经有几分觉得是自个儿没理准备道个歉了，却忽地听到了她压得极低的笑声。

又骗他？？？

他几乎瞬间怀疑这呆子连昨晚的滔天怒火都是装出来的，害他敢怒不敢言半点不敢惹她，原来又在逗他？

他怒从中来，双手微微往外移了半分，楚怀婵却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将手搭在了他手臂上，认真说：“给我赔个罪。”

他迟疑了下，没继续动作，但也没出声。

她脚半点不客气地蹭上了他的腰，不安分地四下蹭着。

他终是毫无气节地服软：“是我不对，别气了，成么？”

这声儿听着敷衍得很，但对他而言已是不易。

她没再计较，只道：“闭眼。”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尔后她便凑了上来，在他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她说：“让我亲一下。”

他还未回过神来，她便已探手到他身后抽开了发带，轻声笑道：“我便消气了。”

孟璟稍稍缓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似乎是被这狗胆包天的呆子给戏弄了？

他想明白这层，顿觉奇耻大辱，毫不客气地把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地缩到角落里等死的楚怀婵捞了回来，打定主意要给她个教训，要她以后不得再如此胡作非为。

他将她脑袋摁上枕面，咬上她的后颈。

他对这截脖子的执念不知缘何而起，却没来由地越陷越深。

楚怀婵不是没抗议过，毕竟衣领时常摩擦此处，但凡受伤，总是愈合得格外的慢，总会让她疼上好些时日。

但凡她有所求，他大多都会应允，就算有时不肯，她适时撒个娇，或者半真半假地落几滴泪，大多数时候不管她说什么，他总会言听计从。

独独这点细微的癖好，他从不肯妥协。

偶有让步，也不过是力道轻微些，向来不肯全然放弃这一项。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手则贴着床褥上行，将她身前的衣衫缓缓推高。

确切来说，这还是他的中衣，穿在她身上实在是有些大了，倒让他轻而易举地得逞。

昨日夜里他怒气冲顶，并没有这般旖旎心思，今晨得了闲，才总算是照顾到了这一隅。

这呆子三番两次地戏弄他，他下手没留情，楚怀婵吃疼，不多时便挣扎起来，然而力量悬殊，她被他死死环在怀里，半点挣脱不得，偶尔疼得狠了，实在忍不住想要出声，他便凑在她耳边，极轻地说着：“昨夜时夏可没回去，还在外间等着伺候呢。”

她顿时又只能将声音悉数咽回喉咙里。

他偏还故意逗她：“都快大中午了，扶舟这会儿也定在外头看他那几株破草药。”

她知道他是在告诉她，外头都是耳力好的人，大白日里做这事，总归要比夜间游走的相依偎的魂灵更不能见人，她只得生生将快要重新聚起来的声儿再度碾碎。

他的臂弯太过有力，她翻不得身，便只能这么一直趴着，然而身前又被压疼得厉害，时间久了，脸重新涨得通红，总算是顺他的意认了错：“我错了，别同我计较了吧。”

孟璟没说话。

她艰难地侧头，愠怒地盯他一眼，示意他见好就收。

孟璟极轻地笑了下，问道：“错哪儿了？”

他总算给台阶下，算是各让一步，这便意味着快要结束了。

她欣喜不已，也顾不得数处疼痛，赶紧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己，半点没给自己留情面：“其一，昨日你回城不去接你，但这个真的不是因为我在生气，真是因为怕下雨，害你跌下田也绝不是故意的，是真蹲久了有点晕，这个真的是意外。做得不对的事我全都认，但不接受乱往我头上扣帽子。”

他应了个“嗯”字，示意姑且信了她这说辞。

她接道：“其二，不该故意放那玩意儿来祸害你这宝地的，我当时想着你这人挑剔得很，这件小事多半都能将你气得七窍生烟了，你不肯惦记我，我也不能叫你好过，不知怎地就吃了豹子胆，还真做了。”

嗬，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没忍住短促地笑了声。

“还有呢？”

“还有？”楚怀婵疑惑地看向他，被他卡着脖子将脑袋重新摁了回去。

她呼吸一滞，意识短暂地涣散了一瞬，手又不安分地反手往他身上招呼。

他随手拨弄了下，这呆子便毫无招架之力，瞬间偃旗息鼓，尔后又觉得他实在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脚猛地往后弯，不死心地要和他一较高下。

说她以卵击石都是高估了她。

孟璟懒得再暴力镇压，由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痒痒似的踹在他身上，没忍住断断续续地笑了好一阵。

人都有劣根性。

偶尔，他会觉得，这样会因吃疼而怨恨他的她，要比平素那个永远体谅他的她更具烟火气，更为真实。

这样的他们，也更像寻常夫妻，交颈而卧，互相深爱，却也会因生活琐事而互相生气，互相埋怨。

从嫁给他开始，她在他面前便总是太过懂事。

新婚夜遇刺这等对常人而言足以称得上毕生阴影的事，她甚至不曾多问过一句。对他那些不好听的传闻，她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辨别清楚真假，但总之，就连他亲自带她去那种地方，她似乎也并未生气，反倒是在回来之后，连对他说上一句“我口是心非，也偶尔贪心不足”都要反复纠结难以出口，甚至觉得是自个儿越了界。

连入京之事，她也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她夹在父亲与夫君之间有多难做，甚至连眼泪都怕被他看到，只是一遍遍地替父道歉，再一日日地担忧他的安危，尔后放下身段与架子，上山下田替他寻解决之法。

可最真实最鲜活的她，他见得太少了。

兴许是那个在翠微观里，会强撑着和夜半入室的贼人闲扯几句的她，又或许是，宫中那个会因一个陌生但招人怜爱的女子而对他恶言相向甚至使些小把戏的她。再或者，是阳河之上，默默憋着一口气想要泼他一脸滚茶的她。

甚或，是眼前这个她。

会因缺失的一份家书冲他大发脾气，也会因他的所作所为不满，虽舍不得坏他兴致，仍会尽可能地满足他，但也会满嘴嘟囔埋怨个不停，半点不肯要他安生。

以至于，偶尔，家教严谨的他，也会纵容自个儿骨子里的那点劣根性，就像她平常所为的那样，刻意地逗她生气，想要见一见更为鲜活灵动的她。

他将脑袋埋进她发间，闻着那股淡淡的清香，不自知地失了神。

他似是折腾半晌，终于有些乏了，许久没有动静。楚怀婵被压得难受，不死心地再动了下，试图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然而就在她快要重见天日的时候，她整个身子又往下深深陷了半寸，她顿时泄了气。

他埋首，不安分地再加深了下那道印子。

她没出声，也没喊疼。

他在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呆子，真消气了吗？”

“嗯？”

他每次这么问，其实都在认真等答案，她但凡说没有，他便会放下身段认真给她赔个罪。

但她没借机发作，反而老实答道：“消了啊。”

“我只是……有点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