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盏烛火燃尽的时候, 孟璟总算回了居所, 得知原本张钦在外围布下好看着他的人马一早便被陈景元全数解决了, 后楚怀婵也被带走, 他猛地咬到唇,尝到了一丝腥咸味道,好半晌才问道:“留了什么话?”
“没留,只说叫将这消息传给您。”
他半天没能从这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里回过神,毕竟距他演这出被张钦扣下的好戏才三日,纵是插了翅膀,陈景元也没办法这般火速从京师率众赶到,这中间, 应该还发生了什么被他遗漏了的事。
他自诩算无遗漏,连当日他二叔那道奏本都在他意料之中, 眼下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他摁了摁眉心,良久,总算吩咐道:“找。去把张钦给我叫过来, 我要用他的兵找人。”
“动用卫所官兵找人, 阵仗会不会太大?”扶舟试探问,“况且今日设伏之事多半与张钦有关, 此人怕是敌才对。”
“但他不可能和陈景元是友。”孟璟摇头, “再说陈景元不愿直接和我谈条件, 不就是想看我心急如焚自乱阵脚么, 顺他意就是。”
扶舟尚在思虑, 下面有人引了一名身负重伤的暗卫进来, 暗卫见着孟璟,赶紧跪地认罪:“属下办事不力,累少夫人受罪,还请世子责罚。”
孟璟声儿不大,却比平日添了几分慑人之意:“我走前同你交代的什么?你现在可还活着。”
那人抿唇,艰难回道:“少夫人以身作饵拖住陈景元,这才保下了张览,现下人被我等扣着关在别处。少夫人有先见之明,交代说等时机合适再来向您回禀即可,但属下觉得此事恐耽误不得,故自作主张重返此地,途中果又遇见了陈景元的伏兵,差点没能将此消息带给您。”
他双手平举过头顶,奉上一枚信物,是张览的佩玉。
孟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不明就里地应了一个“是”字,扶舟赶紧伸手去拦,却只拦住了一手鲜血。那人已经手起刀落,迅疾结果了自个儿性命。
因随行带的人少,周遭都是当时张钦派过来的仆役,少见这种阵势,且孟璟看起来无动于衷,心下惶惶然,又因认出此玉主人是自家主人,只得推了个年长者出来大着胆子出言:“孟世子这是将我家公子如何了?”
孟璟将玉抛扔给他:“转告张钦,人在我手里。”
那人握着这块烫手之玉,嘴张了半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孟璟睨他一眼,忽地提脚往外走:“罢了,我自个儿找他去。”
他难得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刻,扶舟怔了下,赶紧一把夺过玉佩,紧跟着追了过去。
孟璟是报的名帖进的行都司衙门,无人敢拦,他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张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没忍住嘲讽道:“张大人练兵要练到这个时辰?”
“边境不大太平,世子身在九边之首,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到底做什么去了,张大人自个儿心里有数。”扶舟将那块玉佩抛扔给他,不屑地道。
张钦下意识地接过,垂眸打量了此物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抬头看向孟璟,语气愈发不客气:“孟世子,勿行小人之事。”
“小人之事?”孟璟抿出一个笑来,“那我也得劝张大人一句,别做亏心事,恐遭天谴。”
张钦站在他跟前许久,沉默良久,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他着江绸,缎料铺开在他身上,衬得人周身沉静,却又显出一分不容忽视的杀气来。
“张大人,为急着赶我出靖远,不惜冒险把令公子推出来问诊,却又被我看出了几分端倪,所以派人假扮令公子出城引我去追,见我果真打其主意,设伏将我困了好几个时辰,好让人趁机当真将令公子送出城。”他甚至还轻笑了下,“张大人,你犯了三大错误。”
张钦抬头看向他,听他淡淡道:“其一,昨日不该心存侥幸,叫令公子出来问诊。你不会不知我到底为何而来,居然还敢存侥幸心思,我都不知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张钦被一语戳中心事,没出声。
“其二,今日不该心软,你该将我斩杀在五禽峡,而不是单纯困住不肯痛下杀手,让我越发确认心内猜想。”他垂眸看向从张钦紧握成拳的手中所垂下的玉穗,“若是大人再心狠手辣些,便不会有此刻受人威胁之事。”
张钦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他也浑不在意,继续道:“其三,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算漏了陈景元。”
张钦怔住,他没想过要取孟璟性命,今日之局自然要设出非他所为的假象,是以一早便去了靖虏卫大营练兵,且派出的伏兵也非靖虏卫精锐,原本以为捱到这个时辰回来,便能同时听到孟璟脱困与张览平安出城的消息,哪知却收到了张览被孟璟扣下的噩耗。
更重要的是,中间还突然冒出来一个陈景元。
“张大人,陈景元都寻到靖远来了,你确定还要和我继续玩心计吗?”
他余光瞥到腕上念珠,青金石在灯光之下晃得人微微眩晕,那呆子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一开始连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后来也敢迫他将这念珠取下来给她当小玩意儿绕着玩打发时间,其中尤爱这颗作装饰用的青金石。
他几乎还可以想起,她抚在这颗青金石上的手指肌肤有多细嫩,他一把便可捏断的弱骨头,如今落到陈景元这等酷吏手里,他几乎不敢往下想。
他反客为主,走至冰盘前,将手放进冰盘浸凉,借着这股外力,才总算将心里那股隐隐烧着的火摁灭了。
张钦沉默不言,良久,总算道:“陈景元既然寻到了靖远,必然不会留我父子性命,既然如此……我任世子差遣,但求世子饶犬子一命。”
“你是该求我留你儿子一命,若非为保他,”孟璟探手折过桌上的一枝冬青,生生将枝叶一并碾碎,“内人也不会落到陈景元手里。”
张钦怔住,他方才听孟璟说扣下了人,顿时急火攻心,眼下倒是慢慢平复了下来,孟璟此次千里迢迢来靖远找他,想来没安好心,多半是窥出了什么端倪,既然如此,人在孟璟手里反而不会有事,只是没想到,和张览迎上的人竟然是陈景元,而保下张览的,居然是孟璟这个柔柔弱弱的妻子。
他抬眼看向孟璟,孟璟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若叫陈景元寻到机会,想必连你的性命都不会留。皇上既然不愿声张想暗中料理这事,自然不会卸你兵权,你身为行都司掌印,手下精兵不会少,陈景元得手的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张大人最近出门,可务必多带些近卫。”
张钦抬眸看向他,他却已经不愿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闲扯了,冷声道:“立刻派兵找人,一命换一命,人若找不回来,我要你儿子替他救命恩人陪葬。”
“当然,你也可以派人顺便找找你儿子,这在你的地盘上,你总归比我有本事些。”
张钦迟疑了下,道了声“不敢”便行礼告退,半点不敢耽误,立刻召靖虏卫出发,挨家挨户盘查。
见人走远,孟璟这才缓缓落了座,手抚上黄花梨木扶手椅,生生将扶手攥出了一道凹陷来。
-
烛火燃尽后,没有人进来添过灯,楚怀婵便这么一直在这可怖的黑暗里,听着自个儿血一滴滴流干的声音。
静寂环境愈发放大轻微声响,到最后,她几乎已经接受了,顶多天明时分,她便会命陨此地。只是,她到底从没想过,会死得这般难堪,这比当年葬身大江被江鱼啃食,还要更让人难以接受。
漫长的黑暗与静寂中,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八岁那年,她随父亲入蜀赴任,途经饶安,遇流寇作乱被俘,兄长舍命带她离开魔窟,中涉大江,周有江鱼环伺,于晨光熹微中,涉水而来,冲她伸手的那位将领,变成了孟璟。
少年面容,清隽朝气,豪气干云。
她试探着伸过手去,将要触及到他手掌时,江鱼伺机而动,将她往下拽,她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江底坠去,被无边黑水所包围吞噬。
她猛地惊醒过来。
烛火重新亮起,她微微闭眼适应了会儿,闻着冲天的血腥味儿重新睁开双眼,还未看清身前之人,便被陈景元一脚踹在椅子脚上,她整个人随椅子一起往后仰倒,撞翻铜盆,鲜血淋漓一地,她手被压在椅下,被迫感知了这粘稠,尔后便感受到已经结痂的伤口因重压再度开裂,鲜血随即汨汨而下。
陈景元抬手示意,有人将椅子扶正,给了她最后一分体面,但她一身衣衫终归已经沾上了血污,令她自个儿都有几分作呕之感。
“楚小姐,我再问你一遍,张览在哪儿。”
“陈佥事不是觉得拿我就可以逼他就范么?那张览在他手里,再附带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楚怀婵嘲讽地笑出声,“你现在这么着急,是因为你也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吧?”
他闻言蹲下身来,新的一颗银钉便刺入了她右手食指。
这次力道重上许多,她几乎可以清晰听到锐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痛呼声都已到嘴边了,又生生咬住下唇,将所有声响一并咽了回去。
陈景元手下加了几分力道,将钉帽往下按,她整个食指都快被贯穿,额上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得愈发可怕。
陈景元用力摊开她因受疼而本能蜷曲成一团的五指,一一将尖钉钉入她十指,缓缓道:“楚小姐说得对,这世间能有几个人敢大言不惭地说在孟世子跟前不会吃亏,有能不冒险的法子,我自然也会趋利避害。再提醒你一句,我的耐心可不比你那位脾气不大好的夫君好多少,况你爹一直和我不大对付,有些下三滥的法子,若逼急了,我也不介意对你使使。”
舟车劳顿两月多下来,楚怀婵身子本就虚乏得很,昨日服了张览的药,刚见了好转,便被陈景元强押到了此地,久未进食,又受了些皮肉之苦,眼下整个人都虚弱得不行,闻得他这句威胁,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淡淡笑了声,艰难接道:“陈佥事请便,我是真不知。”
“愚不可及!”陈景元猛地踹在凳脚上,径直唤人进来,“衣服扒了。”
椅子侧翻,她整个人再度倒地,她左臂被压在椅下,脸色不可遏制地再白了一成,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他:“陈佥事,纵然皇上容不得他,但家父好歹暂掌内阁,别的便罢了,这……哪怕是死后的体面,你也得给我吧。”
陈景元颔首:“楚小姐说得对,死后再给体面也无不可。”
他正要再唤人动作,忽有人急急进来寻他,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顿时笑起来:“楚小姐,孟世子果然很在意你啊,这么快便寻到了此处,可比我想象中快多了。”
她怔了下,陈景元手起刀落,将缚住她的绳子割断,她身子从椅上滑落,彻底瘫在了地上,连从椅下将左臂拔出的力气都没有。
陈景元出得门来,午间日头正好,这方农家小院处在空旷地带,周遭无法设伏,但他仍是谨慎地环视了四周一遍,这才看向来人。
孟璟立在稻草搭成的院门下,眉目间沾染了几分煞气。
他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小侯爷好本事,靖远可不小,哪怕调动整个靖虏卫,但能这般快便寻到此处来,这速度旁人也难以企及。”
孟璟盯他一眼:“人呢?”
陈景元朗笑出声:“要见人,张钦父子的脑袋先交过来。”
包围着院落的靖虏卫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孟璟垂眸看向地面,淡淡道:“我既然能寻过来,你有几成把握能活命?”
“我从未想过,这趟过来,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陈景元抬头直视他,几近一字一句地道。
孟璟微微怔住,指尖轻颤了下。
“两颗脑袋换一个美人,世子不亏。”
“想必不只两颗吧,我脖子上的你不要?”
陈景元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要,当然要。但问题是,小侯爷怎么选。”
孟璟好一阵子没出声,最后道:“我要见人再说。”
陈景元没动,他冷声接道:“你知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陈景元微微抬手,不多时,有人架了楚怀婵出来,她失血过多,身子早已疲软到立不住,被人生生架着出了门,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但仍是一眼看见了众人警戒圈后的孟璟,唇不自觉地弯了下。
六月日光晃眼,他却仍可以看清她已经轻微干裂的唇。这双嘴唇的滋味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她很少点染艳丽口脂,但向来活得精致,虽能屈尊山上田里地跑,但到底不能容忍自己这般失了体面。
他握住了袍袖下的那颗青金石念珠。
这动作几乎微不可察,但陈景元还是立时便出了声:“你大可试试。”
尖刀抵在楚怀婵后腰上,她被强行押停在门口处,就算周遭虎视眈眈的靖虏卫精兵反应迅速,锦衣卫也能迅速撤进屋,何况缇骑更不是吃素的,靖虏卫同其对上,到底谁能占到上风几乎毫无疑问。
孟璟缓缓松开手。
“世子考虑好了么?”
“我手下人不多,正大光明行事毫无胜算。今日来的可都是张钦手下,我若此刻答应你,他们必然不肯,我还得同他们恶战一场。”孟璟看向楚怀婵仍在滴血的指尖,心揪了下,沉声道,“我来换。”
陈景元摇头:“我不傻,除非小侯爷以命相抵。”
“我若死了,我不知你会不会放过她,我不放心。”他淡淡笑出声,“再者,我若当真死了,你这辈子怕是都别想找到张览在哪儿。”
夏日午间,熏风拂过,不远处山包上的榕树枝叶微微摇曳,惊起窸窣声响。
楚怀婵鬓边凌乱的碎发亦被风拂起,他微微看愣了神,垂在身侧的手再度缓缓蜷握成拳。
陈景元思虑许久,总算同意了他这提议。
孟璟拍了拍直裰,示意未带兵器,见陈景元仍旧盯着他腕间看,他无奈取下那串念珠交给扶舟,淡淡道:“行了么?”
“自封经脉。”
楚怀婵原本已经虚弱到快要晕厥过去,此刻却强撑着提高了声音喝他:“不行。”
陈景元闻声反手往后一扬,一记耳光响彻当场,她身子微微晃了晃,未能及时完全避开的尖刀便在她后腰上割出了一道口,鲜血顿时往下,她脸色也变成了彻底的惨白,映着天际红彤彤的烈日,两相对比,愈发可怖。
“别太过分。”
“我就是过分了,小侯爷似乎拿我也没什么办法。”陈景元完全不管他的威胁,步步紧逼,“叫张钦的人全部撤走,退到二十里外。”
他摆手示意照做,扶舟下意识地想拦,被他递了一记眼刀,只好讪讪闭嘴。
马蹄惊起尘烟无数,靖虏卫全数撤走,缇骑迅速将孟璟环在中间,远远将孟璟带的零星的二十来人隔在外圈,人数悬殊的两方对峙着,久不见动作。
楚怀婵越发痛得说不出话,却直直看着他,一直摇头。
孟璟冲她轻轻笑了笑。
陈景元仍是不放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自封经脉。小侯爷,可别让我再提醒你第三次。”
孟璟再看了楚怀婵一眼,利落动手照做。
“你,过来。”
陈景元指了指他,尽管此处视野开阔无法设伏,仍是反手抓过楚怀婵挡在身前,将所有弓箭手可能瞄准的角度一并堵死,迅速往后撤进屋内。
“言而无信。”孟璟怒视他,却也没有办法,乖乖跟着他往屋里走。
经脉被封,登时气息凝滞,他腿上的旧疾表现得明显起来,人走得慢,陈景元倒也耐性好,并不催促,等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缓缓走进包围圈,屋内昏暗,任是最佳的弓箭手也难瞄准目标了,微微抬手,他脖子上立刻多出了十几柄绣春刀,缇骑上来检查过他经脉,对陈景元颔首示意,陈景元这才将楚怀婵反手往外一推,她不受克制地向前飞扑出门外,好在扶舟迅疾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因摔跤而再添新伤。
扶舟满脸担忧地看向孟璟,孟璟不便动作,微微抬眼示意他注意屋脊后方的埋伏,随即出声吩咐他赶紧退走,将人先带回去。
楚怀婵伤势重,扶舟迟疑了下,顾不得主仆尊卑之别,甚至一时之间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说了声“得罪”,迅疾将她扶过5,满脸谨慎地盯着陈景元往后退。
陈景元见他这警惕模样,没忍住笑出声:“世子谨慎,连手下都能得真传,但其实不必这般,我要的,无非是孟世子这条命而已。一个女人而已,我不屑为难。”
楚怀婵闻声看过来,落入眼中的却不是这位天下闻名的酷吏,而是一旁与之相比有些过于瘦削的孟璟。
纵然这般看去,他仍是清清冷冷不大近人情的,但他视线却始终凝在她身上,务必要确保她平安离开才能安心。
她挪不动步子,扶舟只好生生拽着她往后退。
陈景元戏谑道:“真不必,虽然楚阁老同我不对付,但楚小姐与我也算无冤无仇,我也没有无耻到非要为难一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数百暗箭齐发,从屋脊后方疾射过来,径直射向正中的楚怀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