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寸寸东移, 终是洒在了床边。
孟璟借着这光亮, 目光落在她唇上。当日因忍痛而咬出的那一连串伤口,都在这七日里渐渐结痂脱落, 只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暗痕,他探手过去,轻轻抚过她这近乎满目疮痍的下唇, 尔后在她颊边, 极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瑶台西落之时,楚怀婵指尖轻轻颤了下, 她在迷迷糊糊间睁眼,忽地感受到头皮被微微牵扯,不得不停下了刚醒来时无意识的动作, 侧头往痛感来源处看去。
尔后,她便看见了那个同心结。
她怔怔看了好一阵子, 探手过去想抚一抚, 却发觉自个儿十指皆被缠了一圈又一圈,颇似当日在医馆被这傻子所缠成的猪蹄。她无奈地收回手, 借着月光看了眼身侧之人,他面容实在是憔悴, 兴许是因为连日积忧积劳,平素警惕如他, 这会子竟然没能被她这点动静惊醒。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尚在, 唇总算是不自觉地弯了下。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眼皮又忍不住地耷拉下去,将要再度眠过去时,她忽觉枕下有物什硌得疼,左手尚且还使不得力,又怕惊醒孟璟,只好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反手去拿,等艰难地将此物拿到身前,她目光定在“吾妻怀婵”四字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她眼里泛了水光,她当日心心念念的家书啊,甚至还为此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一番,可他不仅没计较,反倒是终于为她补上了这一封家书。
良久,她才再度动作,微微往上蹭了蹭,下巴凑上去压住信封,艰难地单手撕开,借着月光与微弱的莲花灯盏之光,一字一句地阅过,读至最后,眼泪已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坠,将被面濡湿了一大片。
她余光瞥到被面纹样居然是合欢图,他从前最讨厌的图样。
她目光落在那本帖书上,她当日一见他的字,登时自惭形秽,后因孙南义之事,惊觉自个儿竟然对他生出了几分别的奢望,恼羞成怒下弃了重习他字的想法,继续写她规规矩矩的簪花小楷。
可等到他入万全都司,诸事繁忙,并无太多时间陪她,她那段时日常去阅微堂,见到他之前缠绵病榻之时用来静心的诸多字迹,因睹物思人,又重新捡起了这事,在和猫爷作伴的一日又一日的光景里,练废了阅微堂里备的诸多上好纸笺,后觉练字竟然颇有成效,腆着脸将之装订成册以备后阅,哪知什么时候被他一并收走带去了塞外也不知。
不问自取,这人可真是够厚颜无耻的。
她没忍住轻笑了下,取过那本帖书,才刚翻开一页,里头的一瓣玉兰便坠了下来,她赶紧将帖书摊平在被面上,一页一页翻过,在心里记着数,出塞三月,里边所夹花瓣竟多达百片,她眼泪没忍住又重新跃了出来。
直至翻开最后一页,里边夹了一整朵风干玉兰,书页边缘的空隙里,他写下了一行小字——拔营返程,近乡情怯,今日甚是想你。
她眼泪瞬如决堤江水,成串往下坠。
泪眼朦胧中,她恍惚间发现,书页正中她的字迹,与边缘他所留下的小字相比,虽达不到他练了十多年的功力深厚,尚缺风骨,但构造笔锋,皆如出一辙,如出自一人之手。
她目光微微左移,重新落回信纸之上,久久地停留在那一句“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上,她看了好一阵子,转头注视着他,忽地伸出食指在他鼻尖轻轻点了点,叹了声:“傻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收起,和帖书一并重新塞回信封,又看了一眼其上的题字,轻轻将其重新塞回枕下。
她左手尚且使不得力,右手手指也还不大灵活,翻看了这么多的书页,耗费了太多时间,虚乏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没能等到孟璟醒来,便又眠了过去。
夏日天气翻脸如翻书,夜里尚且月朗星稀,天将明时,月影消失无踪,天阴沉了个把时辰之后,忽地“轰隆”一声,天际闷雷炸响,倾盆大雨随之瓢泼而下。孟璟本因太过心力交瘁而睡得沉,却下意识地将楚怀婵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哄道:“月儿,别怕。”
楚怀婵被这动作惊醒,睡眼惺忪地睁眼看他,却见他仍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间,轻声重复着:“打雷而已,月儿别怕。”
她鼻尖再度涌起一阵酸意,却没忍住轻轻笑了下:“月儿不怕。”
这一笑便带出了几滴眼泪,孟璟恍惚间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她又哭又笑梨花带雨的景象。他先是同往常一样,头皮下意识地开始发麻,后又欣喜过度,哭便哭吧,人醒了就好,纵她日后当真哭到水漫阅微堂也无碍,他也不会再嫌弃她分毫。
他将人又搂紧了几分,连声音都有些颤:“还疼得厉害么?”
纵然指尖仍隐隐泛疼,她依然笑道:“不疼了。”
孟璟没出声,想是因为不相信她的话,她只好探手在他鼻尖点了点,用的还是伤得最重的中指,她脸上的泪未尽,笑容却灿烂:“真不疼了。”
她自个儿想着想着还乐呵了起来,问他:“今儿什么日子了?”
孟璟老实告诉她答案,她想着那信竟是昨夜刚写好的,他劳累了这般久,却还记得这点小事,心内微酸,但微微抬眼见着他的目光,笑道:“难怪,感觉骨头都快断了,原来睡了这般久。”
她想着想着还真乐了起来,欢快道:“那我可得好好感谢这场觉了,帮我避过了多少疼痛啊。”
她说到最后,尾音又微微扬起,最后几个字甚至还带了点嗲意,像是当真经历了什么不得了的幸事合不拢嘴一般。
孟璟被她逗乐,总算展露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一次笑颜,没忍住开口奚落她:“你真是呆子吗?”
楚怀婵噘嘴,满不在意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日了。”
老是被他挤兑,她忿忿地指了指那个尚未解开的同心结,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此前有几次在半醒半梦间听闻他这样唤过她,醒来后以为不过是错觉,毕竟他当日兴许是因为觉得每日对她呼来喝去实在是太过生分,曾问过一次她的小字,但结果可想而知,他觉这名儿肉麻,嫌弃得白眼都快翻上天。她自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可方才,她却切切实实地听到他这样唤她,声音低沉,语调却轻柔。
又来了。
这呆子果真也就睡着时能安分一阵子,一醒来便惯例要叫他难堪。
孟璟开始尴尬起来,手不大自在地往那个同心结上探去,想要悄悄解开。
她目光缓缓下移,盯他一眼:“手放下。”
他动作一顿,老老实实地拿开手。
她这才满意了,过于臃肿的食指轻轻点上他唇,轻飘飘地道:“再唤一声,我想听听。”
她未拿开手指,孟璟试探着张了几次唇,都难以出口,毕竟他惯常要么就是颐指气使地唤她一声“呆子”,怒时吼她一声名儿,偶有几次这般唤她,还都是在她醉酒或昏睡后,这般清醒面对面时,他还真没这般肉麻地叫过她。
他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出口,但她仍殷殷期盼地看着他,似乎今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似的,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润了润干燥的唇舌,艰难开口:“月儿。”
她手指仍未拿开,虚虚靠在他唇边,这一声带出的温热气息便轻轻打在了她指腹上,一股暖意顺着手指往上,最终传进了心田,变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甜。
她很轻声地说:“孟璟,咱们要个孩子吧。”
她不用问也清楚,他自然早知道了这消息,但子息这个词,对于镇国公一脉而言,实在是一个隐秘的不能提起的伤痛。人说多子多福,但国公府几代下来,多为单传,顶天便也就是兄弟二人,反倒是一早分出去的旁宗远支开枝散叶,百年下来,昭德街上热热闹闹,独国公府高门大户,府内却仍旧空旷冷清。偶尔也会让人禁不住想,市井街坊上所流传的那些传说,诸如杀孽太重以至于子嗣稀薄之类,会不会冥冥之中竟然是真的。
孟璟好一阵子没说话,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故技重施地拽了拽他长袍下摆,拖长了声音撒娇:“好不好嘛?”
孟璟失笑:“有都有了,你叫我怎么说不?”
“这不是还想着像原计划里一样,等事毕以后,由我亲口向你坦白吗?”
她这些时日太过虚乏,以至于脸颊又瘦了一圈,这般笑起来时,梨涡更加明显,孟璟微微看怔,无奈摇头:“你还知道你这叫坦白,之前瞒我的账怎么算?”
他将人重新搂进怀里,习惯性地将下颌靠在她头上,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整个人都无端放松下来,慵懒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么,就敢以命换他。呆子,你这是不把你自个儿当回事,还是不把我当回事?”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老实摇头:“不知道。但直觉如果是你,你也肯的。”
这话没错,她是真聪慧,他还没表露出来什么,她便能猜到这个地步。他无奈地笑笑,在她后腰上戳了戳,没见喊疼,知是当真好得差不多了,心里松下去了些,但还是不依不饶:“这些账,到底怎么算?嗯?”
楚怀婵腮帮子鼓了好一阵子,最后笑道:“还能怎么算?罚你赶紧将事情解决完,好好照顾好我咯。”
“你想得倒挺美。”
“就是想得美啊。”
你能拿我怎么着。
孟璟气笑,刻意冷着声儿道:“还有力气么?有的话,给我唱支曲儿,便勉强饶过你了。”
他那日在薛敬仪那里听过她醉酒之后随口哼上的几句调子,自此吴侬软语萦绕心头,念念不忘,但后来不管怎么威逼利诱,她却始终不肯再让他饱饱耳福,令他心心念念到了如今。
他原本以为她定然又要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她道:“唱支曲儿的力气还是有的,但你老实答话啊。”
这是有得条件可谈了,他道:“问吧。”
她正了色,很认真地问:“当日为我入京,其实是因为责任感么?既娶我为妻,便该免我永堕深渊之苦?”
他没关心她是怎么知道他当日改而入京的缘由的,只是问:“重要么?”
他说要试试,便会尽力试试,她肯这般待他,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自然不忍见她父母族人皆被他牵连,因此弃暗投明。
可彼时,令他毅然决然放弃多年筹谋转走一条前路莫测之道的,到底是情意还是责任,她其实,说不大好。
她从前觉得这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心里诸多猜想,却不敢问他,只能自个儿在心里百转千回。可等到此刻,仗着伤势终于问出口,他仍如信中所言,一如既往不善言辞,只回她这三个字,她却没来由地轻笑了下,微微往上蹭了蹭,等看清他眼底的血丝,她缓缓摇了摇头:“不重要。”
她轻声唤:“孟璟。”
他“嗯”了声。
“别这样贬低自己,你很好很好的,好到我时常……”她想起那封信里的字句,心再度揪起来,“不知自己,是否配得上你。”
“那日我其实不大撑得下去,但我想着,我还是要等到你来的。”
孟璟缓缓看向她,她却不肯往下说了,只是问:“好像又瘦了很多,这几日合过眼么?”
这话不太难答,他老实道:“方才不还在睡么,你不看见了么?”
“除了那会儿呢?”
“哪有人能七日不睡觉的?”他浑不在意地答完话,她腿忽地一屈,踹在了他膝上,他只好讪讪接道,“偶尔累极了撑不住,会在床边眯一会儿。”
窗外雷鸣电闪依旧骇人,楚怀婵借着这光亮望过去,看清床榻边上只摆着一个小杌子。
他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回那个同心结上,挑了支古老的祝酒词唱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软嚅嗓音轻轻绕在他耳边,她右手环上他的背,反抱住了他:“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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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祝酒词为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