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后, 楚怀婵左手虽仍旧使不得力需要养着, 但手指上的伤口总算基本愈合, 孟璟这才稍微放了心,这日午后,将人哄着小憩了会儿,这才出了北屋,叫人将张览带到客厅。
他此前对张览并不大客气,又因连累了楚怀婵的缘故,下面人自然还是将张览作阶下囚看,半点不客气地将人押了过来,眼见着要径直将人押跪下了,孟璟眼角一抽,赶紧挥手叫人退下。
等人都退了,他这才请了张览入座, 态度比当日初携楚怀婵回来气势汹汹地要他治伤时要客气上许多,甚至还特地召人为他奉了新茶。
张览被他的人这等粗暴对待倒也没见生气,反倒不卑不亢地落座, 端起茶杯, 茶盖一揭,纤秀似松针, 色绿披白毫,芽叶舒展似兰, 叶底嫩匀成朵, 竟然是上好的贡茶——四明十二雷。
四明茶啊。
他执杯的手微微颤了下。
孟璟淡淡出声:“暌违多年, 殿下如今可还好此茶?”
张览缄默了好一阵子,才笑道:“我本来不大想承认,但实在是好奇世子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所以只好认了。”
“秣马临荒甸,登高览旧都。”孟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盏,汤清色碧,白毫翻滚,绿雾结顶,敬亭绿雪,这是他从前和眼前之人聚在一块儿时惯饮的茶,“殿下从前好读陈拾遗,赞其诗风骨峥嵘。靖远多山,殿下登临山之巅,能眺望到京师所在么?”
“世子果然好眼力,可惜这不过是随意拈来的一个简单字罢了,过度解读了啊。”
孟璟并不辩驳,只是一条条地往下列:“你是大夫,那日替内人诊脉时,左手却不大稳,此乃医者大忌,不过寻常病人兴许看不大出来罢了。据当年战报,当年先皇便是因为殿下遇袭,自乱阵脚,因此被敌军侥幸得手。至于伤的是不是左手,我不确定,猜的。但扶舟同我说,石老先生是因救你而积劳成疾乃至于仙逝的,当年的张钦已经是名千户,若他儿子不会武,自不会被强征上战场,但若非如此,一名千户之子要如何才能伤到令一名神医油尽灯枯的地步?”
“其三,那日我试探你,你虽不会武,但反应迅捷,不像完全不曾习武之人。结合曾负重伤的经历来看,应是因伤被废吧。”
张览没答话,他继续道:“其四,你写字,句尾喜欢点上一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过来啊。”
“殿下如今样貌与少时大有不同,但本性难移,况……天家气度,旁人难学。”
“殿下,五年又七月有余了,别来无恙?”
张览饮了口久违的贡茶,他从前最好四明茶,后来一朝变故,此生再与此由贡茶院特贡进宫的清茶无缘,如今久别重逢,竟然从从前闻之清芬的茶里尝出了一股浓烈的涩味,他看了眼杯中白毫,缓缓放下茶盏,道:“多年不喝,如今喝不惯了。”
孟璟默然,良久,他忽然起身,敛衽对张览行了个大礼:“孟氏一族世代忠君卫国,然昔年旧事,家父之过,臣代父,向殿下赔罪。”
张览抬手叫起:“侯爷到底有过无过暂且不说,如今……君君臣臣,世子只能对皇叔一人称臣,莫要逾矩才是。”
“殿下甘心只是一辈子在临山远眺京师么?”
张览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皇叔如此待忠良之后,世子心里未必没有怨。我若说不甘心,璟兄……要帮我打回京师去么?”
这亦是一声暌违多年的称呼,能与当朝太子称兄道弟,这在当年,亦是京师里流传甚广的一段传奇,然而如今听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孟璟尚未起身,缓缓抬眼看向他,沉默良久,没有接话。
他自行续道:“父亲手里有一个陕西行都司,璟兄若肯,手里一个万全都司是最基本的,其余三大都司并二十二京卫,就算皇叔如今强行叫兵部接管了,但纵在陕西,诸事也仍多由父亲操持,兵部想要彻底取代五军都督府,大抵还需要好几年。依如今的形势来看,璟兄未必当真号令不动旧部,皇叔手里却不过就是些京卫而已,五大都司加起来可比一个后军都督府还要厉害了,璟兄愿为我为此举么?”
“况且,你安插在京师的探子,怕是没有一个现今还活着,令尊令堂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你怕也说不清吧。”
“就算各地藩王进京勤王,但谁知又是个什么结局呢,当年便见过一次勤王者登奉天殿了。就算如今京师生乱,有自个儿这个前车之鉴在,皇叔怕也未必敢召藩王进京。”他低低笑出声,“璟兄,咱们的胜算大得很呐。”
孟璟抿唇不言,良久,再行了个大礼:“殿下所言,臣不敢苟同。当年局面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上登极是理所应当。今上的龙椅,又非谋反得来。”
“那世子何必千辛万苦寻到靖远来?”张览嗤笑出声,“忠君不如敬父?”
见人不答,他笑道:“既然皇叔登极是理所应当,那还跪我作甚,起吧。我可早不是什么太子了,璟兄也早变了个人啊。”
“都非善类,又何必假惺惺?”
孟璟缓缓起身,未敢再坐主座,同他一并坐到了东侧,端着这杯敬亭绿雪看了许久,终是道:“今上勤政,万民之福,除对昔年之事颇有执念之外,方方面面,并不比先帝差。”
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错得最厉害的人,其实是先帝。”
张览抬眼看向他,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眼神,淡淡道:“明明鞑靼这些年国力日渐强盛,却好大喜功,想将其一举赶尽杀绝,命家父假意节节败退,后御驾亲征以示确到绝境,引得鞑靼大军倾巢南下,当年先帝……是想将宣府做成一个真正的瓮城,引鞑靼进城好瓮中捉鳖,这才假意败退回城,哪知到清远门下突然遇伏,鞑靼大军连让先帝进城捉鳖的机会也没给。先帝当年带上殿下北征,是想让殿下见证一下此等千秋伟业吧?否则,堂堂天子哪敢冒险带独子出征,况此前就败得如此彻底。哪知,却成了如今这般结局。”
张览颔首承认:“世子果真厉害,令尊当年也不敢同你说这些事吧,毕竟圣令必须保密。世子当年年轻气盛,哪能容得下节节败退这种奇耻大辱,少不得要多生事端,所以父皇才特地下旨将你困在了京师,命无令不得出。如今想来,这算是父皇当年犯的第二个大错,若当年世子在宣府,和侯爷好生配合,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他极轻地笑了下:“造化弄人,人说父皇待你孟家天恩浩荡,而皇叔则颇不近人情,非要将忠良之后逼上绝路好赶尽杀绝。实则,父皇才是造成你孟家如今这般落魄局面的最大黑手,反而皇叔……因仍想用你保京师后门,对你一忍再忍,实算宽仁了。”
“但这些事,令尊当年不敢提,战报不会写,曾缙……皇叔派人盯得紧,你应该至今也没能见到人,到底怎么猜出来的?听说,此前万全那一仗,你照当年的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局。”
孟璟好一阵子没答话,在脑内又将当年之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他沉默得久了,张览只好自行接道:“或者说,世子这些年苦心筹谋,都不敢冒险相信皇叔,为何……如今连自个儿双亲的性命都握在皇叔手里,现下还生死未卜,却突然站在了皇叔这边?”
孟璟啜了口茶,他本不爱饮茶,敬亭绿雪这种名品对他而言,其实也并无太大不同,只是今日这一口茶,尝起来,的确多了股涩味。
等这股涩味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总算道:“我猜的。当年的战报我看了数千遍,始终不信家父会败成这样,故和珲台吉的那一仗,特地布了相同的局,想试验下是否当真可能败到如此地步,结果证明不会,况当年父亲率的还是精锐。更得了意外之喜,珲台吉亲口告诉我,这和家父当年的计策一模一样,是假意败退,他当年也看出了端倪,但为何看出来了还敢冒险南下追击,这问题我尚不知答案。”
“我此前不知当年之事是否有今上的手笔,自然不敢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今上身上,只是后来因某些事,不得不冒险赌上一赌,故入了京。纵然今上未下杀手,又命我接管了万全都司,但我这人……你也知道的,依然不敢相信今上,况且至亲受制于人,所以也未必没留后手。可和珲台吉这一役后,倒让我觉出,当年之事,其实应该是个更大的局,可惜被人从中作梗破坏掉了。既然如此,今上对我孟家便只是单纯的不信任而已,而非定要灭族,未必不能冒险信上一信。”
“后来来这儿的路上,我思来想去,猜想这只有可能是先皇和家父共同的计谋,可惜下面人应该不知情,我本对张钦没报太大指望,毕竟他当年只是一个卫指挥使,而这等机密顶多后军都督府顶头的几位大将能知,而且看起来今上应该都不知当年隐情,那自然连曾叔都不知晓。既然如此,那甚至可能只有先帝与家父两人知情,却没想到此行居然得了意外之喜,殿下竟然尚存世间,能为我解惑一二。”
张览嗤笑出声:“敢情诈我?我以为你有确凿证据,才敢这般言辞凿凿,居然是猜测。人说小孟将军擅兵不厌诈之道,果然如此。”
“殿下年纪轻轻便深藏不露,想从您这样的人口中探点消息,不使诈不行。”
他转头吩咐下人:“去请张钦大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