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楚怀婵由孟璟扶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 赵氏已经候在了角门门口,远远见着她的孕肚, 拿手帕掩面缓缓笑了起来。
孟珣更是直接奔了过来,边跑边道:“嫂子你怎么长这么胖啊?都吃什么了, 也给我尝尝。”
楚怀婵眼角抽了下, 挤出个假笑, 将孟璟手甩开,冷冷道:“问你哥去。”
她是真生气, 孟璟这两个多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明明她胃口也不见变大, 还日日在路上舟车劳顿, 居然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长胖, 到如今连腰身都快看不出来了,从前还可称上一句纤瘦,如今却只能以圆润相称了。
他从前一把便可握住的纤腰如今已粗得她自个儿不忍直视,偏这混账偶尔夜间还故意使坏,拿手去卡她的腰,故作诧异地发问:“怎么越发握不住了?”
她被他气了好几次后,如今只要一提这事便怒气上头,半点不肯给他面子, 眼下被一小孩径直戳穿, 更是气得半死不活, 径直扔下他往里走去。
赵氏立在门口, 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等她近前,挽过她手一并往里走,笑道:“我可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劳母亲为我俩操心了。”
赵氏拍了拍她手背,边笑边道:“咱们怀婵丫头真是越看越好,那小子,”她摇头,“怎么看都还是配不上你。”
楚怀婵“唉”了声,痛心道:“这不也没办法的事吗,母亲别在意,我都认了。”
刚跟上来的孟璟脚步一顿,默默拽着孟珣往后退了几步,等空出来的距离让人听不清前面两人的声音了,这才问了他几句功课,哪知孟珣半点摸不着头脑地看他:“哥你今日吃错药了?”
“……你再说一遍。”
“你以前从不问我功课的,你也跟着嫂子乱吃东西了?”
这小屁孩儿不打是不行了。
三欺一。
孟璟回到侯府的第一日,在全程黑脸中度过。
晚间,等楚怀婵睡下,他去西平侯那里转了一圈。
夜风四起,庭院里的老槐树枯叶翩翩飞舞,落到青石板地面上,惊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长久地立在榻前,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多年未曾开口同他讲过一句话的严父,忽地想起些旧事来,譬如当年他第一日去先生那里听课,颇觉新鲜,晚间竟觉得有趣多摸了会儿书,父亲在饭桌上难得夸奖了他一句,后来习武,父亲日日下值得晚,仍是得闲就会亲自教他各式刀法,他第一次以刀劈石的那一日,父亲将他搂过肩头,纵他骑了一回大马,那时母亲便站在那株槐树下,举起手帕遥遥冲他们示意,笑意盈盈。
这样的待遇,他这一生,只享受过这么一次,因稀为贵,一直记到了如今,连细节也不曾忘记分毫。
是以他还记得那时正是如今这般时节,槐树正枯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那日父亲腰间配的是一枚花草纹的祥瑞圆玉佩,他高兴过了头,一不小心将其摔了,父亲却没责骂他,反而赠了他一枚玉,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男儿当佩玉。
许久,他总算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敛衽跪地,叩首行大礼,缓缓道:“儿子不孝,一拖五年,累您受辱,望父亲恕罪。今夜,一切终该结束了。”
他起身,缓缓抚过腰间那枚配了十来年的玉佩,左手习惯性地转着念珠,后停在那颗青金石上,不再继续。
他出得门来,独身一人往西去,扶舟已候了许久,见他动身,赶紧跟了上去。
走出去三四里地,忽有人拦住他的路,他按上腰间佩剑,那人却道:“世子稍安勿躁,小的不是来找死的,只是来为您引路。”
不及他出声问询,那人接道:“您现下想见谁,我便引您去见谁。”
他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丝毫不怕孟璟背后下杀手,孟璟迟疑了下,迅疾跟了上去,尔后便被引进了一处破败院落。
院落很深,主人并不在客厅会客,反引他向最里间去,等孟璟脚踏进月洞门后,引路之人忽地低低一笑:“孟世子胆大到这般便敢来,也不怕有埋伏么?”
扶舟登时拔剑出鞘,背朝孟璟,护住了他背后。
孟璟却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将眼神凝在了堂屋门口的那个背影上。
暌违多年,肩背尚且同样宽厚,幞头未能完全罩住的发却已显了白。
他看着檐下灯笼柔和的光投在他身上,在窗纸上映下了一个过长的投影,淡淡唤了声:“曾叔。”
曾缙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紧握在剑柄上的手上,一双过瘦且苍白的手,然而这双手可以爆发出的力道,他已不知见识过多次了,他笑出声来:“多年不见,不用一见面就急着取我性命,我有话同你说。”
“过来。”他轻声开口,一如当年,生父严厉,这位异性叔父却宽厚。
孟璟迟疑了下,缓缓松开手,跟着他走进室内,室内并排掌了十来盏灯,明如白昼,他一眼望去,望到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舆图,便再也挪不开眼。以京师为南端,北经宣府,及至嵘阳,中间标了几个点,曾缙缓缓开口:“你既然已经见过段阔和殿下,想必已经知道真相了。”
“先帝和都督撤至清远门下,原本该来增援的左右翼,诸如周懋青和我,被意外截断,致无法成合围之势,最终不敌,被倾巢出动的鞑靼大军当场屠杀。这事,是我做的。”他无奈地笑笑,“那日都督派我出去查探敌情,偶遇前来布防的珲台吉,同他做了笔交易,将左右翼日后可能的埋伏位置告诉了他。”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告诉了我他们最后一击到底预备出动多少人马。”
“多少?”
“全数出动,七十万。”
这和当年战报记载无误,孟璟抬眼看向他,他接道:“我回到关塞,回禀都督的,是四十万左右。”
将尽少了半数,难怪实力如此悬殊,当年却未调增援便开了战,更难怪,珲台吉明知是假败却敢南下追击,原来当真有内鬼。
只是这内鬼……竟然是他从未怀疑过的人。
孟璟猛地握住剑柄,最后却又缓缓松开:“珲台吉凭什么信你?他不算蠢。”
“汲汲于权势之人,同类之间,不会辨错的,无第三人知道的交易,他怎么可能错过。”
“曾叔,家父可待你不薄。”
“可都督在一日,我便只有永远为副一日。”曾缙忽地双眼通红,可不过一瞬,这目光便又黯淡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都督待我不薄么,战事一旦开打我便后悔了,可我能怎么办,我本只想要都督大败被贬,可事情居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败便是败了,连先帝都没了,更别说其他了,我只能趁乱将可能知情的兄弟一一灭口,然后装作侥幸存活,后来珲台吉按照约定卖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我便这么替了都督的位置,一直到今日。”
“当年我主动请缨让都督派我出去做右翼,因按原计划假意配合被珲台吉截断,没能亲眼见到清远门下那场大屠杀,可我这些年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二个地到我耳边哭我害死了他们,个个目眦欲裂,日夜嚎哭,永不停歇。”
孟璟讽刺地笑了声:“罪有应得。”
“的确是罪有应得,数十万兄弟的命啊。”曾缙叹了口气,“可孟家未被治罪满门抄斩是我率众求下的,当年后军都督府里不知情的幸存兄弟这些年能安然活到如今,是我拼了命保下的,甚至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功劳亦有我一份……”
孟璟冷冷打断了他:“如此便够悔过了么?”
“曾叔,如果那个人是你之外的任何人,都督都会派人再次出塞去求证,独独是你。”他无奈地笑了笑,“午门三日夜长跪,经了这么些事,我连自个儿二叔都不肯再相信分毫,却从没有怀疑过你一日。”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曾叔,为何是你啊?”
“大概,鬼迷心窍吧。”
“曾叔,趁乱杀掉所有知情兄弟,独独因为皇上的缘故,灭不了一个段阔的口,这是这件事里,你唯一的失策之处吧?”
曾缙颔首。
“当日俞信衡告诉我张钦就是段阔的消息,是你授意的?”
“是。宣府是你的地盘,我的人过去连半日都活不过,拿你半点办法都没有,若引你到靖远,机会自然大得多,否则我知道这事之后,不会冒险将张钦的命留到现在,一早便要让他人头落地。”
“但你没想到先太子也还活着。当日张钦设计我想将殿下送出城,陈景元分明是因为张钦自乱阵脚才发现了殿下的存在,否则他一早便到了靖远,根本不需要等到我出现才对殿下下杀手。”
曾缙没否认,只是叹道:“确实没料到。我若早知道,自然将这消息报给皇上了,用不着我出马,皇上非无铁腕,断不会再给段阔和先太子一个开口的机会,你今日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孟璟没忍住轻笑了下:“曾叔说自个儿当年便后悔了,可悔过也只是在这把左都督交椅能坐稳的前提之下吧?没危及到你的时候,你肯率众求情保下一个再无醒来希望的家父,也肯保我,还肯这么多年都不揭穿我散布的障眼法,让皇上都以为家父确实偶尔还会醒来。可一旦危及到你了,你便立刻要置我于死地,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肯放过。”
曾缙未辩驳,他继续问道:“陈景元是你什么人?”
见对方不出声,他缓缓笑起来:“他当日对我说,他这趟到靖远,便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
曾缙长久地沉默下去,最后微微闭上了眼。
当日孟璟消失不见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立刻便怀疑是去了靖远,那日同陈景元说起后,陈景元便请命叫皇帝派他去了个远差,尔后半途改道去了靖远,等着孟璟到来好将其截杀在靖远,甚至还因为如果张钦提前出事,孟璟必然会有所警觉,还特地将张钦的命留到之后一并取,哪知最后却落得这个结果。
对上孟璟,谁也不敢称有十成把握,那日他私下送陈景元走的时候,正是五月中。
城外驿站破败,孤灯一盏悬在头顶,陈景元便在这昏暗灯光之下,对他说:“我这一生,弑父杀母,掌管诏狱,上斩忠良,下除弱小,作恶多端,但此生……唯一不曾害过的,便是你,义兄。”
孟璟招手召了扶舟,将一路拎过来的匣子扔至桌上。
曾缙伸出去开盖的手都在颤,等盒子打开,一支穿云长箭先一步落入眼帘,尔后陈景元被完全贯穿的头骨便横在了眼前,十几盏灯光照耀下,其上密密麻麻的啮齿痕亦清晰可辨。
他猛地将盒子掩下,缓缓合下眼帘,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幼年时的景象。
小镇破败,各家家长里短不是秘辛,说来可笑,陈景元出生时天降恶兆,自小被视作不祥之人,从小不被双亲所喜,纵抢着干苦活绝无怨言,仍日日被责打苛待,没吃过一顿饱饭。后有一日,其父拿烧火棍将人往死里揍,其母在旁恶言相向,他忽地兽性爆发,提刀弑父,其母受惊,拔腿往街上逃命,当年尚小的陈景元提刀追至,连砍九刀,终于将人活活砍死。
事发时是夜里,宵禁后定时巡逻的官兵发现报官时,陈景元已经跑出去很远,途中遇到因家变而不得不连夜押镖的他,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请过武师教他习武,他虽听过些关于这孩子的传闻,但到底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偶尔觉得他可怜时,施舍过他几顿好饭菜。
哪知仅因如此,陈景元却下意识地向他求助,他本不大想管闲事,但一见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又思及自个儿父母已亡,无人可累,大着胆子救下了他。自此两人相依为命,可惜天降大灾,后遇大水,两人失散。
再相见……已是二十年后,他因西平侯战败得晋后军左都督,而陈景元则因今上登极掌管诏狱入朝。
两人重逢的第一日,陈景元私底下来找他,对他交代了当年之事,说是大水之后也曾四处寻他,听闻当日某员外见着靠浮木续命的他,非但未救人,反将这事拿出来吹嘘,道这等卑贱之人,就该多死一些。他一气之下,怒杀员外全家二十七口人,后为免被缉拿,东躲西藏逃到了今上封地,今上因其狠厉,为他赐名,允他为近卫,后机缘巧合今上登极,才有了二人重逢的机会。
他交代完当年之事后,再无留恋,迅疾转身而去。
此后五年半,同他不曾有任何往来。
直到那日孟璟失踪,他因心不在焉在大朝上出了岔子,被陈景元看出了端倪,当夜,他便夜潜而来,逼问出了真相,后便主动请缨去替他料理这事。
那夜大雨滂沱,陈景元立在雨中,冠发尽湿,红着眼冲他道:“义兄,此事你出面不大方便,但你放心,小事一桩,单打独斗我虽敌不过那小子,但率精锐杀过去,他在靖远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必担心。”
哪知,他去到靖远,对孟璟说的却是:“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他将匣子打开,再度看了眼这连死后都没能得安宁的头骨,忽地悲从中来。
幼时相依为命七年,人说七年便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他当年救他一命,如今,他终于把这条命还给了他。
曾缙缓缓阖上盖子,道:“自我截到张钦的奏报,说是你夫人抱恙暂且不得成行,便知他败了,那一刻……我好像总算明白了,我错得彻底。”
他醉心于权势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若有权势,当年便能庇佑自个儿义弟,不必东躲西藏,不必卖命做苦活方得一口饭吃,乃至于发大水时,人不在身侧,想护也不得护。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乃至于当日鬼迷心窍犯下滔天大错,此乃其一。
后遇贵人,得西平侯亲手提拔一路高升,却负伯乐信任,后得眼前之人亲近,又负其多年情分,最后,甚至还利用了幼时兄弟对他的情意,让他前往靖远替自个儿除掉一个明知不好解决的人,此乃其二。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捂得发烫的奏本递给孟璟:“等你入京的这两月,我翻来覆去地将这奏本的每一句措辞都精修过,总算是将当年之事解释清楚了,段阔和先太子的事则隐瞒不报。我这等人,不值得你脏手,奏本天明时分便会直接递进华盖殿,我……自然也任皇上发落。”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握在剑柄上的手终是放下,接过来一字一句地阅过,尔后淡淡道:“曾叔,我还肯这么唤你一声,是因为你从前酒后吐真言,说你一生未成家立业,我便是你唯一的晚辈,你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宝贝都给了我。”
“可曾叔……你也毁了所有,我为之骄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