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忽地淅淅沥沥下起雨, 秋雨带起一阵寒凉, 连灯盏也被从斜飞入窗的雨水浇灭了好几盏, 室内陡然暗下去不少。
曾缙沉默了许久,终是道:“我这辈子,少逢家变,父母俱去,自此真心待我之人唯你们三个,我却都一一辜负了。”
他手抚过那个孤零零的匣子, 笑里带几分苍凉的意味:“但他,身负酷吏之名, 实则却最是重情重义。此前他对你其实尚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虽对你有几次不利, 但也是皇命不得不从,最后这一次, 也是为了我。”
“谢你, 还肯带他回来见我。”
孟璟没出声, 转身迈入夜雨,屋内灯盏的光映得雨幕也生出了几分斑斓之色,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瘦削。
整整五年又十月, 这双腿终究没能好完全,纵然勉强运气强行护着右腿,但下脚终归是轻一脚重一脚, 溅起些许污水沾上长袍, 惹得一身瓦松绿都变成了石青, 整个人显得更加黯淡,近乎要溶进暗夜里去。
曾缙对着这个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都这般了,他还肯如此相待。
若论重情重义,他此生阅人无数,独眼前之人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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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回到府上,见楚怀婵裹着一身出炉银的披风立在廊下等他,微怔了下,赶紧将配剑解下扔给扶舟,这才走上前去。
他走到近前,忽地顿住了脚步。
前襟处的那朵暮色睡莲将阖未阖,檐外秋雨淅沥,而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温柔万顷。
他试探问:“刚醒?”
“好一阵了。”
如此他便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却也不追问,只是转问道:“都搞定了?”
他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轻轻点了下头。
她握过他手往里走去,轻声道:“那便好,总算能见你真正睡个好觉了。”
夜雨嘀嗒,同衾而眠,他将手枕在她小腹上,不一会子便格外安心地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久,以至于他尚在睡梦中时,张览便进了宫。
皇帝勤政,五更即起,先是被曾缙这一道奏本给气了个郁结于胸,后又闻临阳长公主求见,皱着眉头传了人觐见,等闻脚步声入内,他皱了皱眉头:“有事?来得这般早?”
无人应声,他这才微微抬眼看向下首,便看见了独自一人立在阶下的张览。
他怔了好一阵子,也没辨清眼前之人是谁,心中肝火隐隐烧着,正要问罪,张览忽地出声:“皇叔,一别数年,可还安泰?”
皇帝搭在曾缙那道奏本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竟将一角生生捏碎。
两相对峙良久,张览缓缓敛衽跪了下去:“叩见皇上。”
能唤他一声“皇叔”的这个年纪的人实在是不多,皇帝抬手召了锦衣卫,堂上官身材魁梧,飞鱼服光彩纷呈,往一旁一站,气势却未能压住着一身素净道袍的张览。
皇帝未叫起,张览将整个身子伏低,缓缓道:“皇叔放心,我今日复归京师,无不轨之谋,否则不必先找长公主引见。我……是为西平侯的事情而来的。”
手中的奏本发烫,皇帝垂眸看了眼,总算平复了下来,冷声问道:“孟璟去靖远,是去见的你?”
“是。”他淡淡应下,“生父蒙冤,皇叔对他又并不全信,身在此境地,不行险棋,不为出格事,实在难以自处。世子年纪轻轻,却为国为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偶有苦衷如此行事,还望皇叔多多宽宥。”
“蒙冤?”皇帝咂摸着这个词,好半晌,终是道,“且说来听听。”
“曾缙既然招了,皇叔自然知道清远门外那场惨败非西平侯之责。”张览顿了下,艰难吐出下一句话,“然曾缙不知,此前的几场大败也不过是引敌南下的障眼法,并非西平侯不敌。而幕后元凶,实乃先帝。”
皇帝怔住,尔后沉默着看向他,他将昔年旧事一一吐露,等他说完,室内彻底安静,许久,皇帝道:“可有半分作假?”
“绝无虚言。”张览缓缓叩首,“劳皇叔为西平侯洗冤,我愿以身代父,向天下百姓谢罪。”
皇帝缄默许久,道:“以孟璟他的性子,不大可能主动带你入京。”
“世子的确不肯,但我如今有几分医术傍身,以为侯爷诊治为由,诳得他信了我。”
“医术?”皇帝将手中的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你本不必来。”
“洗冤不能只洗一半。”
“就算当真如你所说,西平侯也非无过。”
“西平侯当年未阻先帝此等谋划,乃是因为若非奸人从中作梗,此计可行。就算治罪,也无非是失察被小人蒙蔽之过,但绝非莫须有的通敌之名。孟氏世代忠良,皇上当有所断。”
皇帝静静看向下首恭谨伏地之人,许久,他道:“孟璟这些年,也绝非完全清白。”
张览没反驳。
好一阵子过后,皇帝道:“你既然还活着,张钦……”他顿了顿,道,“这几年也实在是战功赫赫。”
他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的锦衣卫,锦衣卫蹲身为张览上镣,锁链哗啦声响中,张览再度叩首:“我乃陕西行都司指挥使张钦之子,此番入京,乃受皇上广召民间大夫入太医院供职之令而来。”
他垂眸看了眼脚腕上的锁链,淡淡道:“然方来便在诊治时冒犯了长公主,皇上责罚,理所应当,不敢有半句怨言。”
皇帝没忍住笑了声,顺着这个台阶下,道:“能让孟璟冒险带你回来,想来这些年本事不错,太医院好生待着,西平侯的伤,也可尽份力。”
张览叩首谢恩。
他接道:“张钦在边地也好,你在朕手里,两相掣肘,但凡一方有所异动,下场你自己明白。”
“是。”
他应完这声,便被锦衣卫强行带了下去,皇帝的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怨朕么?”
“我在此位,会比皇叔更狠。”锁链颇沉,他缓慢转身,道,“谢皇叔不杀之恩。”
人方被带了下去,孟璟已紧接着追了过来,皇帝摁了摁太阳穴,道:“让跪着。”
他自个儿摆驾到了云台,思量了许久,最后将这方与前朝三大殿相比实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忆起他在此处同孟璟的两次会面,头一次处处试探,后一回半分情面不留,如今忆起,恍如隔世。
午时过后,他召了楚见濡并太史令入宫,等将当年史书批注纠正完毕,这才召了孟璟觐见。
孟璟入殿,皇帝仍在翻看那本墨迹尚未全干的新史,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跪了大半日,除了腿上旧疾,倒也不见什么别的不适,于是笑道:“身子好了些?”
孟璟行完礼,不卑不亢地回道:“之前不过是劳皇上一杯毒酒所赐罢了。”
可够敢说的。
皇帝自个儿乐了会儿,又凛了神色,道:“去靖远见的谁?”
“先太子,皇上想必已经见过了。”
“这次还算老实。”皇帝将手中书册扔给他,“这大半日的罚跪,就算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处处出格的惩戒了。”
他接过来一一阅过,知是张览说尽了实话,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心底是何滋味。
先帝一生英明,民间声望极高,当日战败身死,战事未定,天下臣民即自发缟素。当年之事,主责虽在曾缙,但若非先帝想建千秋伟业青史留名,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如今他的儿子,却将这样难堪的事实,血淋淋地撕碎了摆在世人眼前。
扪心自问,若是他,兴许真做不到。
他沉默得久了,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上次在此地召见你,你尚为阶下囚,也有与朕谈条件的底气,要朕为西平侯洗冤。怎么,如今却不满意了?”
“倒也不是。”他心中仍不是滋味,只答了这么几个字。
答得比他问的都短,皇帝失笑:“通敌之名也就朝野里边暗传,天下百姓不过以为侯爷就是不敌战败罢了,你却也执念了这么多年,有必要吗?”
“朝中数千张嘴,终有一日会变成悠悠众口。”他顿了顿,道,“再说了,史官之笔,不都握在皇上手中么?若不当真洗冤,皇上心底那根刺能当真拔掉吗?日后稍不注意,孟氏一族仍是飞灰湮灭遭后世唾弃之结局。”
“此事不会广发布告,毕竟皇兄昔年有过。你父亲当年也非完全无过,更不会为其多行他事,嘉奖则更是想都不要想。但这本‘旧史’,列入官吏晋升考核书目。”皇帝看向他,缓缓问道,“够了吗?”
孟璟叩首:“谢皇上恩典。”
“曾缙的职你没资格替,但朕可以答应,你在一日,万全都指挥使和战时总兵官的位置便一日是你的。”
孟璟没出声,一个万全打打鞑靼前线大军尚可,若遇当年之战,无异于送死。
但皇帝接道:“平时只给你一个万全,但朕允你接过你父亲的重任与特权,总兵官战时同掌镇朔将军印和王命旗牌,可号令后军都督府辖下所有卫所。胆敢不听号令者,任你处置,如朕亲临。”
孟璟微怔,顾不得礼数,抬眼看向他。
皇帝讽刺地笑笑:“但令尊令堂,朕依旧不会放人,还是留在京师颐养天年为佳。”
“皇上三思。”
“民间有名医张览入太医院供职,或许可为侯爷伤势尽份心。”
孟璟沉默良久,终是叩首行大礼:“谢皇上宽宥。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会很欣慰,当年入主奉天殿的是皇上。”
皇帝嗤笑了声:“朕不需要他首肯。”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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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出宫回府时,见府外的金吾卫已全数撤走,一时之间竟觉恍然如梦,恍惚间进门,路过孟珣院子的时候,忽听里边有读书声,鬼使神差地抬脚迈了进去,便见到了一身绯红,楚见濡在书桌前为孟珣讲《大学章句》,等他耐心讲解完了,孟珣便摇头晃脑地念了句:“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这专注样惹得他没忍住轻笑了下,楚见濡便这么看了过来。
孟珣噤声跟着看过来,心下紧张起来,就怕孟璟又发病问他功课,赶紧往外溜,刚跑到门口,便被孟璟揪着领子提了起来:“你倒舒服得很,得大儒授课还敢偷懒。”
“什么大儒?”孟珣挠了挠脑袋。
到底年纪小,他只知楚见濡如今在朝中权势颇大,但不知其满腹经纶德高望重,只知其经常在下值后溜过来教他念书,却不知这段时间,对于这等重臣而言有多宝贵。
孺子不可教也。
孟璟松开他,将人往地上一扔,孟珣无缘无故被摔了个狗吃屎,气得狠狠拽了他长袍一把就往外跑,惹得一旁的楚见濡没忍住朗笑出声。
但等人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自然而然地消退了,许久,才解释道:“今日是来给月儿带好消息的,平素不敢踏进侯府大门做客。”
“旧史乃我新批,措辞还满意么?”
孟璟颔首,拱手道礼:“有劳岳丈大人。”
楚见濡怔愣了下,才摆手道:“从前多有得罪……”
“往事过便过了,妻父亦为父。”
他说完这话,行礼告退,出门时把生着闷气却又不敢当真跑掉的孟珣揪过往里边儿一扔:“读书去。”
孟珣“哦”了声,朝他做了个鬼脸,尔后哒哒地跑了进去,不多时,里边再度传来了读书声。
他这才往回走,等路过水榭旁时,远远闻得一阵笑声,赵氏和楚夫人两亲家正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两位命妇亲自操持着做起了绣活,全是为初生子备的贴身之物。
新生命总是能更轻易地令过往种种不快烟消云散。
楚怀婵则挺着还不算太明显的肚子立在一旁,看着两位长辈灵巧运针,尔后双手搭在吴氏肩上,冲她耳语了句什么,楚夫人转头看她,面上的欣喜之色掩也掩不住。楚怀婵却好似不大好意思了,转身往外走,路过曲径旁时,探手折了一枝木槿。
金秋之日,有女颜如舜华。
她将木槿放在鼻尖闻了许久,又想起一事,于是转身回去同赵氏搭话:“有件事得求求母亲。”
赵氏侧头看她,面带疑惑:“一家人什么求不求的,说吧。”
“敛秋这丫头跟在府上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您看看?”
赵氏笑起来:“这丫头官家小姐出身,眼高于顶,能有看得上的人?”
“是有呢。”楚怀婵隔着远远指了指那身瓦松绿,道,“若没回来便叫他做主就罢了,这如今到了母亲跟前,毕竟是您的大丫头,总归要您开个口,她也才好放放心心地去做新娘子。”
“东流?”赵氏明白过来,“东流性子憨,这小子那阵儿脾气也不好动不动罚人,这丫头倒确实时常照顾着。”
她想了想,道:“东流又不是家奴,他俩若看得对眼,将那丫头放出去便是了。”
楚怀婵应下说好,她又接道:“这丫头也伺候我好些年了,处处尽心,记得替我多赠点嫁妆。”
“母亲不随我们回去?”
赵氏摇头,将手中绣活放下,唤人去取东西,自个儿则沿着小径走到了廊下,孟璟见人过来,恭谨地唤了声“母亲”,她则接过下人取回来的物什,将上面绕着的红绸一圈圈地解开,是一柄大刀。
孟璟怔住。
赵氏双手托刀往前一递,郑重道:“你父亲的这把佩刀,你当比任何人都熟悉。宝刀蒙尘多年,他想必也望你能让它重新开光。”
秋风拂过,一旁梧桐树枯叶簌簌往下落。
他在这金黄叶雨中,平举双手,接过了这把曾饮血无数荣耀至上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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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已是十日后,再回宣府时,薛敬仪调令已下,单骑返京,出城时偶见一抹鹅黄,太阳穴下意识地一跳,等望过去,果然是孟璇。
她仍旧如从前般笑得灿烂,只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市井商贩模样,却并不显圆滑油腻。
她往这边望过来,尔后同身旁之人说了几句,便往这边走来,隔着远远冲他笑开:“薛大人要返京了?”
薛敬仪颔首。
她追问道:“调任何职?”
“吏部员外郎。”
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恭贺大人高升。”
薛敬仪沉默了会儿,缓缓道:“当日长城塞募役,谢过孟二姑娘送来的饷银。”
关塞被炸之后是国库拨的饷,被炸之前,却是眼前这个当时被他毫不留情地讥讽蠢毒的年轻女子送来的银,助孟璟打赢了那以少胜多的一仗。
“别叫我二哥知道,虽然其实也是他的家业。”她仰面笑开,“不过,薛大人如今该称我一声杨夫人了。”
薛敬仪微愣,她自行接道:“想明白了,从前觉得要怎样怎样好的人才配得上我,如今才知,我也就当配个普通人。”
“过谦了。”薛敬仪没多宽慰,拱手同她道别。
她却也不计较,兀自欢快道:“薛大人,后会无期。”
青衫走远,她却忽然失落下来,好一阵子才转身往回走,但一抬眼见到仍候在原地无半点不耐的夫君,登时又笑起来,碎步跑过去撞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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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敬仪出得城来,楚去尘一早便携了令仪候在此处,见他过来,拣了颗石子朝他砸去,乐呵呵地道:“咱们同科里头,明明我俩考得还不错,如今却就我俩最不争气了,你可得给我长脸啊。”
薛敬仪气笑:“什么叫给你长脸?”
令仪傻呵呵地接过话:“当大舅子的,不争点气怎么能对得住他?”
“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外拐成这样,我可白养你这么多年。”
令仪只是笑,也不反驳,反倒是楚去尘忽地严肃起来,郑重对他道:“身负实干便好好做官,带令仪回乡的事,就交给我了。我同我爹说过了,得他相助,现下就可以南下赴任,回苏州府担个闲差去。”
薛敬仪微微怔住,当日那一句“吾归处,烟雨空濛”的唱词,他久久没能忘怀,后来醉酒时同楚去尘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上心了,更肯为这事放弃自个儿的仕途。毕竟当日他高中榜眼时,朝中还盛传,再过十来年,兴许能有父子宰相的奇景。
如今一旦南归,这种奇景,便永无指望了。
“什么时候走?”
“等月儿回来,同她交代一声就动身。”
“这么快?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一块儿走。”
“我爹今日信才到,我之前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成,毕竟之前是皇上亲自派我过来的。”他老实答完,又嫌弃道,“谁要跟你个孤家寡人一块儿走,你自己先走吧,我和令仪妹妹随后就来。”
薛敬仪先是哽住,后又沉默了一阵子,才叹道:“那楚阁老……可就无晚辈在膝下了。”
“他说他的抱负什么的,这些年也算施展得差不多了,如今国库充盈,赋税减免,百姓也算安居乐业。再隔几年,等北境平安,兴许就早些卸任了。”他满不在意地道,“没事儿去教孟珣那小子念念书也挺好的,反正年纪大了,这活轻松,又不至于不动筋骨。”
他拍了拍他肩:“再说了,不还有你么,逢年过节去帮我探探亲,妹夫的爹不能勉强叫声爹么?”
“好好干啊。”他抬手在马背上一拍,马儿受惊,一下蹿出去老远。
长亭相送,唯别而已。
等马儿走远,他一转头就见令仪在悄悄抹眼泪,抬手替她擦干后,陪着她在长亭里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见着远远而来的车队,眼珠子都惊得差点掉了下来:“月儿可够不客气的啊,这是把两家都一并搬空了吧,那我的聘礼怎么办?我这么穷,要我自个儿掏我可没有。”
他想了想,愁眉苦脸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桃花簪,往她头上别去:“那我只能用这支簪子当聘礼了。”
桃花灼灼,娇妍而不媚俗。
他道:“令仪妹妹,我第一次见你,你便簪着一支桃花簪。”
令仪低低笑起来,尔后,平生头一回,主动凑上去在他颊边吻了吻。
她刚做完这动作,车队已至眼前,楚怀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她,“啧啧”了两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令仪羞赧地别过头去,楚去尘得佳人一吻,口不过脑地凶自家妹子:“你和那混账东西亲热的时候怎也不见害臊,这会儿反倒奚落起别人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不明物从车窗飞出重重击在他手上,孟璟慵懒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得了,赶紧滚吧。岳丈同我们交代过了,用不着道别了。”
“滚就滚。”楚去尘先是忿忿回道,尔后终于留意到了这个和从前一口一个无比生分的“楚阁老”相去甚远的称呼,微微怔了下,才郑重道,“珍重。”
“珍重。”孟璟忽地坐正身子,遥遥冲他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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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众人,楚怀婵倒也未觉不适,孟璟如今仍旧公事繁忙,却不会像此前那般几日才抽空回来一次,每日不管多晚下值,总会带着一身霜寒回来往她被窝里一钻,也不扰她,就静静躺一会儿,尔后便在天明前起身重返衙门。她则闲时练字,忙时逗猫,好不自在。
孕肚一天天变大的同时,天也一天天变冷,等大地再度银装素裹之时,她清醒地意识到,战事又要开始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次来得这么快。
冬月初,孟璟点兵出征,她亲去清远门送他。
城楼之下,壮士将出行,杀气腾腾。
城楼上,她的眼里依然泊着温柔万顷,轻声问:“怎么这么快又主动出击?”
“早打早完事,一仗将这帮混账赶回嵘阳以北去。”他在她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好回来陪你过年,也好好过个生辰。”
去岁所亏欠的,今年定要加倍还上。
她轻轻笑了下,手习惯性地抚上小腹,笑道:“也好。要打到嵘阳的话,等你回来,也差不多能见到咱们宝贝儿子了。”
“儿子?”
她神色浮起一瞬的惘然,后又满是欢欣与期待,边替他理腰间宝刀,边很坚定地道:“我想看看,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怎样的。”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下头。
角声起,大军出征,旌旗猎猎。
马蹄卷起残雪万千,往前望,苍山覆雪,山河远阔。
身后,四座坚固城门巍然屹立。
清远敌,享安定,迎大新,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