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五年。
北境战事平定, 孟璟修书入京举荐周懋青接任万全都指挥使一职, 得皇帝允准, 亲自还朝卸总兵官印。
同掌双印的破格任命自此终止,数百年来所奉行的战毕官兵归还卫所将领交印还朝的规矩重为铁令。
三月初,天还泛着寒,连日阴雨,孟璟一改往日作风,恭谨跪在阶前, 双手捧印呈上,皇帝静静看了许久, 才问道:“真想好了?”
“鞑靼大势已去, 十年之内必然不敢大举南下。西有张钦, 东有周懋青,若无大乱, 皇上大可安心。”
皇帝没出声, 也没叫内侍接过他手中之印。
他只好接道:“皇上允臣离任入京, 想必心内早有决断,既然如此……”
皇帝打断他,注视着他的右膝, 淡淡问道:“如今更好些了?连日阴雨,倒也不见受不住。”
“劳皇上挂心,已无大碍了。”
皇帝颔首。
这方灭过敌军也斩过自己人的镇朔将军印并不轻, 甚至还有些沉甸甸, 他平举印信许久, 手已轻微发颤,孟璟迟疑了下,终是再度叩拜下去:“臣自幼受父教诲,海晏河清,亦臣之所愿。日后朝中有召,不敢不回。”
皇帝注意到他的措辞是“朝中”而非别的什么,没忍住嗤笑了下,但总算是叫人接了印,却也没叫阶下的大功臣起身,只是将手中这封措辞恭敬的奏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在书案之上,嘴边浮起一抹玩味的笑,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同朕说实话,当年……若朕杀张览,你当如何?”
“反。”他答得斩钉截铁。
“就算那会儿双亲尚在金吾卫看押之下?”
“是。”
皇帝也不知到底介不介意这大逆不道的回答,总归是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问道:“那当日在云台,朕若当真对你下杀手,你如何自处?”
孟璟微微抬眸,看了他手中的朱笔一眼,道:“皇上为天下之主,臣不敢抗旨不遵。”
皇帝嗤笑了声,没接话。
殿内静谧,孟璟微微抿唇,终是道:“不敢欺瞒皇上,彼时家父家母尚在宣府,臣自有法子也有能力保下至亲,内人则得楚阁老倾力相护,不必臣费心。”
“至于臣自己,”他缓缓抬眼看向皇帝,“自然任皇上发落。”
“以命来赌?”皇帝似是觉得挺有意思,笑问,“哪怕受死?”
“哪怕受死。”
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令皇帝没忍住朗笑出声:“你当日可还没到完全无路可走非要以身试险的地步,为何突然把那些破事全捅到明面上来,逼朕表明态度?”
孟璟不答。
“或者说,这般突然入京,仓促之下,等同于把自个儿生死置于朕一念之间,是为了什么?”
皇帝见他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笑笑,“况且,你方才亲口承认,哪怕当日曾缙未必帮你,你也有为张览而反的本事,那自然完全不必如此行事。”
孟璟缄默了会儿,终是缓缓叩下去,却只道:“皇上圣明。”
还是这么敷衍的回答,半点不肯说老实话。
皇帝轻嗤,但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也不再继续往下追问,反而笑道:“但你当日若没走这一步险棋,朕当时确已对你动了杀心,无非是碍着老侯爷的缘故尚在斟酌。然而你也知道朕不是什么好人,否则不会用陈景元这种劣迹斑斑的人,朕向来信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手下留情的可能着实不大。若如此……你必然不肯坐以待毙吧?”
孟璟依旧不作答,然而答案二人却都心知肚明。
他就这么看着恭谨跪在阶下的人,好半晌,轻叹了口气:“朕喜用快刀,却也时常怕快刀割手。如今看来,朕和你,怕是都得好生感谢你这一句‘哪怕受死’。”
他说了这么一长串,孟璟一个字也没接,实是大不敬,但他倒也不介意,径自吩咐赐宴给大功臣接风。
孟璟总算是开了口,却是半点不留情面的拒绝:“皇上知臣是个粗人,这等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皇帝气笑:“这臭脾气半点没改,还是半点不肯给朕面子,滚吧。”
这声儿里带点怒意,更多的却是无奈,孟璟诧异了会儿,行礼告退。
等人都退到右安门下了,皇帝仍旧没收回目光,一直到那个黑点消失在视野里,才将手里的朱笔一摔,怒道:“架子比朕还大,也不知皇兄到底怎么惯出来的。”
他说完,却还是重新执起内侍呈上来的新笔,在这道请辞的奏本上批朱照准了。
孟璟出宫回府,路过孟珣那地儿,再闻读书声,不自觉地抬脚往院里去,楚见濡正立在窗下讲策论,见他过来,竟先一步同他开起了玩笑:“今日总不至于要赶我出府?”
“哪敢?”他拱手朝他这位如今贵为首辅却已不大理事的岳丈道礼,半开玩笑地道,“那月儿可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孟珣“啧”了声,他脸色微变,冲这欠扁的小子招了招手:“过来。”
孟珣知又要被训,好半天才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他跟前挪,孟璟气笑,却只是伸手在他肩上使劲儿拍了拍,叹道:“几年不见,长高了。”
孟珣抬眼看向他,不知为何微微红了眼。
他哽了下,嫌弃道:“个头都蹿这么高了还哭,丢不丢人。”
他说完便走,孟珣“诶”了声,他没理,又转而乖巧地唤了声“哥”,他还是没回头,只好讷讷低下头去,抚上腰间那枚蟠螭纹玉佩,络子是方换过的,玉却还是十三年前,他赠的周岁礼。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当日父亲赠他一枚玉,他便也过早地赠了幼弟一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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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出得门来,去向赵氏见礼,远远见着赵氏将孟昀搂在怀里,当日楚怀婵孕中受过重伤,后来又持续用了近两月的药才停,生产的时候受过一桩大罪,赵氏如今见着自个儿这个来之不易的孙辈,喜不自胜,素来的端庄稳重都不见了形,一下子倒似年轻了七八岁似的。
楚怀婵亲自削梨切瓣,唤了孟昀过来:“请祖母先尝。”
孟昀砸吧了下嘴,还果真听话地接过来往赵氏跟前送,赵氏于是笑得更开怀,没忍住问:“怎么想的取这个字?”
孟璟脚步顿在门口,想听一听答案。
楚怀婵当日半嗔半笑地说怕了他们家起名的本事,这名儿由她来取他不准抢,自靖远那一遭后,他便事事迁就自然无二话,哪知最后她却还是随意择了个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单字,他笑说不也彼此彼此,被她两下撵出门在院里站了两个时辰,这呆子才消了火,自此他便不敢再提此事。
今日听赵氏问起,他又起了兴致,安安分分地立在门口,等着听楚怀婵的回答。
哪知赵氏却并不太待见他这个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儿子,往这边看了眼,嫌他扰着她们婆媳说话,径直将他往外撵:“去见见你父亲再来。”
他无言,乖乖应下往回走。
赵氏笑道:“这小子如今脾气倒变好不少。”
楚怀婵跟着望过去,他如今走路还是能看出些许异样,右脚落脚时仍旧有些虚浮。若逢现下这般阴雨连天,他虽从来不提,也和没事人似的,可夜里入梦,却仍会不自觉地被骨伤疼得紧蹙双眉。
“其实他性子本来便也不错的。”
她看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有些恍惚地道:“这些年的阴雨天已经够多了,多瞧些日光,总归是好的。”
孟璟已走远了,并没有听到答案,只是在路过洞天福地时,忽闻假山后有舞刀之声,他顿住脚,怔了好一阵才敢抬脚往后去,便见着了那个仍旧伟岸的身影。
他怔在原地,分明方才还奚落过孟珣那假小子,现下自个儿却不知为何突然心里泛酸。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西平侯这辈子没见过他这儿子流露出过这等情绪,不耐地横刀砍来,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晚,刀风已在眼前,只能迅疾往后退,等堪堪避过这阵攻势,他正要出声,大刀再次挥至,他无法,只得徒手将一旁的桃树枝桠剔了一枝下来,虚虚格挡住半点不留情的利刃,上半截树枝被径直斩断,其上挂着的雨珠溅了他满脸。
他执着一根断枝,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唤了声:“父亲。”
西平侯见他这满脸水珠的狼狈样,不悦道:“几年不见,本事弱成这样,还有脸来见我。”
哪里是几年啊,明明已经快十年了。
孟璟掩下心里的酸意,赶紧行礼:“是儿子不是,还请父亲日后多多指教。”
“臭小子。”西平侯刀背往他腿弯上一击,见他只是抿唇不言而面色不改,这才笑道,“也算好得差不多了?一身本事别废了,别给孟家丢脸。”
他恭敬应下:“不敢。”
西平侯将刀抛扔给他,问道:“皇上发了话,可以离京,是留下还是回去?”
“留下。”他淡淡道,“兵权虽卸,但皇城脚下待着,皇上总归要放心些。”
西平侯一脸我就看你接着编的表情,果然,他不大好接着瞎说,只好老实道:“离岳丈那儿也近些。”
“也行。”西平侯笑笑,这些时日里赵氏和他絮絮说了不少这对小夫妻的事,明白他的心意,顺势道,“那便择日派人回去把你祖母接过来。”
孟璟摇头:“祖母去二叔家住下了。”
西平侯微怔,赵氏倒没同他提过此事,不知是刻意瞒他,还是孟璟压根儿就没修书提过此事。
“去岁祖母过大寿,二叔回来当面给祖母磕头认错了。”孟璟顿了下,才缓缓接道,“祖母便随二叔过去了。”
“都是亲儿子,你祖母这辈子也过得不容易。”西平侯颔首,道,“她如今年纪也大了,你也别怪她。”
他迟疑了下,请罪道:“儿子不是,遣了二叔出府,还请父亲责罚。”
西平侯目光落在一旁刚吐新芽的春叶上,不知在想什么,没接话。
孟璟犹疑了下,纵然他不曾同赵氏提过当年之事,但他这个母亲见识过人,又岂会半点看不出端倪,这事他父亲未必不知,如今却仍是这个态度,他敛衽,正要拜下去时,西平侯突然夺过他手里的桃枝虚虚往他膝上敲去:“跪什么。”
他猝然见着严父,至今仍没太缓过神来,站直身子嗫嚅了半天,才小声道:“父亲不满儿子所为?那……”
“你非不能容人之辈,我知道是为了我。”西平侯摇头,缓缓叹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二叔他……以前虽没什么大志气,但也还算纯良。”
孟璟踌躇半晌,终是小心翼翼地道:“那等过完年,儿子再派人去接祖母,父亲勿怪。”
“无妨。”
“那……当年的事,父亲还怪罪吗?”
断枝之上的绿芽在微雨里吐着绿,西平侯垂眸看过一眼,又抬眼看向他这个素来极有见地如今在他跟前却有些过于拘谨小心的儿子,笑了下:“曾缙枭首,你二叔……皇上也半点没顾世代荫封的惯例,罢了官,且永世不允其后代入仕,你说够了吗?”
孟璟仰头望了一眼细密的雨帘,没出声。
他便又问道:“你原谅他们了吗?”
雨丝斜飞而下,孟璟横刀,注视着雨水顺着刀脊而下,汇入一旁的暗渠,杳无痕迹。
他问:“那父亲呢?”
“我在问你。”
“没有。”他顿了下,接道,“也永远不会。”
“那经了这么些年这么些事,还在意吗?”
孟璟同他对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西平侯侧手一扬,将手中尚且含绿的残枝斜插i进了雨后新土。
千尺深渊挣扎而起,万里暗路只身走过。
到今日,终是一笑泯过往。
两人站在雨幕里又说了会子话,隔着远远传来一声数落:“伯父您可千万省省,这还下着雨呢,慢慢来才是,要不然到时候劳累过度,璟兄近日可就要回京了,我可没法子同他交代。”
张览端着药碗过来,刚绕过假山,便看见了孟璟,不由得顿住了脚步,还没说完的话也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因着这仓促间的动作,碗上的缠枝莲纹盖子差点坠地,他赶紧虚虚扶了扶,这才重新看向孟璟。
孟璟回望过去,目光先落在他脚腕上,当日出京前所见的厚重脚镣已经消失,他也终于不必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返药房事事不便,倒总算能像个少年人来去自如。
微风拂过,一旁枝叶上的雨珠接连坠下,将树下三人浇了个透。
张览走近,知他在想什么,先一步出声解释:“前年行都司大胜,恰逢我加冠,皇上开恩去了镣。”
孟璟极轻地叹了口气,宫城脚下,天子近卫环伺,其实哪用得着镣铐这等限制自由之物,无非是用来彰显天威,譬如当日云台锁他那次。他亲受过一次这样的羞辱,自然知道对于这样心高气傲的少年郎而言,这意味着多难熬的折辱。
可眼前之人,当日入京前未必没有预料到日后处境,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远道而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一份心。
张览见他莫名消沉,明白过来他的心思,将话题岔开:“前几日璟兄的奏本入京后,皇上又派人来传了个信,令我好生替侯爷调养着,若有成效,便允我端阳之后启程回靖远。”
“端阳。”孟璟略微思忖了会儿,点了点头,“五年了,回去好好过个生辰,该的。”
他屈身对眼前的少年人行了个大礼:“这几年,有劳了。”
“应该的。”张览将手中的药碗递到他手上,先一步退下。
孟璟目送他退到假山处,扶舟一早候在此处,见他过来,轻飘飘递给他一张方子,浑不在意地道:“死老头该揭棺起来夸我了。”
微雨迅速将纸张润湿了些许,张览失笑,接过来阅过,如获至宝,赶紧折好,珍重地揣入怀中,才道:“多谢师兄。”
“你总归比我强些,侯爷的伤,我也耗了五年,全无办法。”师兄弟两人往后走去,扶舟平静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同样五年,你却……说起来,还是我该谢你。”
等再听不见分毫人声了,孟璟上前,微微屈身,双手奉碗平举过头顶,好一阵,轻唤了声:“父亲。”